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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05:32 作者: 康城
    這是給她們的,也是給她自己的答案。

    而這些幌子下所掩藏的,恰恰是她真正在逃避的東西。也正是這樣東西,將她們深深聯繫在一起。

    那是什麼?

    深夜,鍾家。

    鍾母起夜,從洗手間輕步出來。

    鍾沁房裡還透著燈光。

    她敲門進去,躺在床上翻相冊的鐘沁抬起頭,笑了下,「媽。」

    鍾母披著衣服,走到床邊壓低聲音,「深更半夜不睡覺,幹什麼?」

    丈夫出差,鍾沁這兩日一直住在這裡。

    「他鬧我呢,硬是把我弄醒了。」寶寶半夜把她給踢醒了。

    在床邊坐下,鍾母摸摸小女兒遮蓋在被子下的圓肚子,笑了笑,語氣裡帶著母親的體恤,「動得不舒服了就慢慢轉個身,在心裡叫他乖一點,母子連心,他說不定就聽到了。你這麼一散神更睡不著。」

    鍾沁早就沒了睡意,摸摸肚子,「你那時候懷我們,我們鬧得厲害不厲害?」

    「你說呢?你們兩個體格都不小,我半夜動都動不了,也多虧你爸爸,都是他整宿整宿地照顧我。」

    深夜人總是更加感性一點,鍾沁抿了下嘴唇,「媽,你辛苦了。」

    「現在知道了啊,做父母都是這樣的。」

    鍾母目光垂下,「這些老相簿我都不知道放哪了,你從哪翻出來的?」

    「就在書櫃裡面啊……」鍾沁輕輕翻動相冊,好多老照片已經泛黃,瀰漫出歲月的陳舊氣味。

    「你看這張……」鍾沁一笑,「鍾亭這個樣子傻不傻?」

    鍾母湊頭看,笑。

    相片裡的鐘亭五六歲的樣子,穿著黃白相間的連衣裙,坐在鋼琴邊。照相的一刻像是剛好轉過臉,臉上有一種茫然的神態。

    下面一排小字,是鍾母用鋼筆標註的時間和地點。她們姐妹倆所有的成長照片,她都細心做了批註。

    鍾沁問,「後來到底是我不肯學琴還是她不肯,上次我還問她來著,都有點記不清了。好可惜,小時候所有老師都誇她有天賦。」

    「是她不肯的,你這個懶骨頭,正好跟在屁股後面一起鬧革命。」

    「是嗎?」鍾沁的目光中透出一絲驚訝,接著又玩了唇角,「我就說啊,我記得好像就是她,那時候還在嚴老師家上課呢。是嚴老師對吧?」

    那是鍾母朋友的丈夫,小有名氣的鋼琴家,常年駐國外工作,那時他歸鄉修養,門檻差點被求教的琴童踏破。

    鍾母想起這位朋友,「好多年前他們一家就移民了,澳大利亞還不知道是哪裡,孩子現在還在讀大學。」

    鍾沁的印象有些模糊,想了想,「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就記得琴彈得特別好,跟以前的老師天壤之別,那時候他還特別喜歡鍾亭,說她天賦高。」

    鍾母輕嘆氣,「是啊,我和你爸爸也以為她要走這條路的,結果半途而廢了。」

    說到這個,鍾母心裡略微有些遺憾。總覺得是丈夫對孩子太放縱了。

    「也不算半途而廢,你看她現在,兜兜轉轉一圈,還不是在做和鋼琴有關的事業。」

    隔壁房間傳來隱隱咳嗽聲,鍾母有些憂心地道,「你爸最近有點感冒,還不肯吃藥。」

    「好了,不聊了。」她起身,「快點睡吧。」

    「知道了,等會兒就睡。」

    鍾母離去,鍾沁又翻了幾頁相冊,在燈光下時而凝思回憶,時而暗自笑笑。

    好可愛。

    有時也覺得自己幸運,出生在和諧美好的家庭。不是沒有過煩惱,只是,從沒有過無法解決的煩惱。回憶整個童年、少年期,都是青澀酸甜的感覺。

    相冊翻來翻去,又回到鍾亭那張相片上。

    嚴老師?正名叫什麼來著?

    輕輕合上相冊,關掉檯燈,鍾沁舒適地躺下,試圖進入夢鄉。

    天還是黑的,外面傳來板響聲。幾間小屋的燈先後亮了。

    寺里規定四點起床。方真雲和鍾亭徹夜未眠,凌晨的空氣寒颼颼的,她們穿好衣服,疊被子。

    真雲說:「等會兒我要和她們去大殿拜佛、做早課,你在這等我吃早飯嗎?」

    鍾亭看著她,「不等了,我走了。」

    真雲心裡不捨得,卻也知道沒有理由再挽留。

    「那好吧,我先送你出去。」

    真雲把鍾亭一直送到門口。

    晝夜交替之際,山色深沉,天上掛著的還是一輪淡月。空氣冷,鍾亭裹緊身上的大衣,「回去吧,不要送了。」

    真雲停下步子,「好,天還沒亮,你慢點走。」

    真雲頭髮披散,沒有戴圍巾,脖子裡豎著白色的衣領。

    鍾亭盯著她看了會兒,走過去,輕輕抱住她。

    手自腰間穿過,真雲反抱住她。

    ----你知道嗎?

    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被命名。

    我對你的感情不接受任何人的判定。

    因為,對待過你的心,從來只有真意。

    ----我知道。

    深山寺門前,女孩佇立在風裡,微微偏著頭,目光純真嫵媚,又淒涼。終於,眼淚流出來,山路盡頭的人影,逐漸模糊,逐漸消失。

    路兩旁是茂密的杉林。

    沒有燈光,鍾亭拿手機打著電筒,順著水泥山路獨行。風盪過山野林間,聲音細微又低沉。在山路的轉角處,她停步,飄搖不定的樹影像波浪一樣在山間翻滾。

    天地近乎空白的一刻,毫無防備地,一些影像紛繁雜沓地湧入腦海。

    空靈而深邃的琴音、鋪著灰色地板的琴房、鋼琴散出的樺木氣味……她拒絕、她否認,所有的畫面、聲音、氣味卻在同一瞬間,巨浪般撲來,令人顫抖窒息。

    震顫從胸腔一直傳遞到指尖,鍾亭扶住身邊的樹,一陣嘔吐。

    黑暗裡,半睡半醒間,鍾沁忽然記起來了。

    嚴老師的全名,叫嚴諍。

    「不對,這裡的感覺不對。」

    「你的感情在哪裡?不要全靠技巧,你要讓我聽到你的感情。」

    「你的手,你的心全部要打開,你跟著它走……」

    男人低沉的聲音,粗糙的手、有些白的鬢角、身上的香水味道……

    記憶重現的一刻,心中的答案已定格,不容改變。

    那一年她十四歲,鍾沁生病,她獨自去老師家上課。

    她去的時候,阿姨(鍾母的朋友)正在門口穿鞋。往常看見鍾家姐妹過來,她總是和顏悅色。那天,她敷衍地跟鍾亭打了個招呼便離家了,怒氣沖沖。

    她去琴房,門沒有關,穿著休閒西裝的老師站在窗邊抽菸。

    他和鍾父年紀相仿,但鍾亭覺得,他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十四歲的少女對兩/性關係正懵懂,只覺得,每當他在彈琴時,隨著手臂的動作,他身上散出的香水味混著煙味,很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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