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79 月下鴻門宴
2023-09-30 04:57:17 作者: 犬犬
昏暗的書房裡,紫藤只能依稀地看到蒼梧的輪廓,對她而言,就算只是他的輪廓,她能看到也是心滿意足了。
「夫君回府了,怎得沒讓人通知我。」
輕巧跟在她身後一同進了書房,整個人顯得畏畏縮縮的,頭也不敢抬起。
紫藤喝道:「還不去掌燈。」
「是,是!」輕巧拿了火褶將書房內的燈點亮。
橙紅的燭火讓視線不再昏暗,洋溢著溫暖,卻未能在兩人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樑,反而將兩人之間那道看不見地鴻溝照耀得愈發亮堂了。
蒼梧坐在案幾前,靜默無聲,光暈下,他的臉色依舊陰沉。
她想過去,卻邁不動步伐,燭火下,她的笑容僵硬。
「夫君……」良久後,紫藤開了口,步伐微動,走到了案幾前,「已是戌時了,該用晚膳了。」
蒼梧抬頭,未有瞧她,喚道:「知秋,晚膳我想在花園的碧落亭里用。」
「是!」
知秋就在外頭,聽到這話便往廚房去。
「等等……」蒼梧又喚住他。
「長老還有何吩咐?」
「取一壺酒來。」
「酒?」知秋眨巴了一下雙眼,「長老要飲酒?」
他很少在晚膳時飲酒,多是飲茶。
「嗯!」蒼梧起身,銀髮微揚,即使已經年過1500歲,容貌依舊年輕,也仍能讓人贊一句公子如玉,「我與夫人多日未見,今日興致好,外頭又明月當空,美景宜人,賞月飲酒倒也相配。夫人意下如何?」
紫藤身子微顫,不敢相信他會邀她一起賞月,神情略有些激動,緊緊地拽著裙擺,如果不是他就在眼前,能嗅到他身上的松香味,她會以為這是在做夢。
「夫人不願意?」
她慌忙搖頭,「不,夫君既有此雅興,紫藤自然陪同。」
蒼梧點頭,比了個請字,「夫人請。」
**
夜,靜悄悄的。
天空染成了精緻的深藍,雲飄過時,一抹銀光掃入花園中,誘人的銀光就如同一位盛裝的婦人,在一片寂靜的夜色中漫步,讓夜不再黑暗。
抬頭望去,明月如白蓮,似在湛藍的水中怒放,讓樹、花、草,乃至能看到景色都鑲上了銀邊。
花園中還有一湖泊,湖中的月,更是扣人心弦,倒映在水中,豐滿而圓潤。微風吹來,水面盪起漣漪,那月亮的倒影散了,卻把整個水面變得波光粼粼。
星月交輝,最是賞月的好時光。
一壺酒,幾碟小菜,夫妻共飲,說些家長里短,是紫藤此生最大的願望,她以為此生都不可能會實現,或許是美好來得突然,她久久無法回神,呆然地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夫人,為何不說話?」蒼梧親自斟了一杯酒放到她跟前。
她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這又是淡酒,對身體無害。
她望著酒杯,杯中也有一輪明月,照耀得眼睛模糊了,她拿起杯子,一口飲下,熱酒入喉,催落了盤旋在墨眸中的眼淚。
知秋忙著布菜,妥帖後,本想隨身伺候,蒼梧揮手讓他退下,走時他將輕巧也帶了下去。
輕巧一離開紫藤,鬆了一口氣,她的手上包紮著繃帶,入了知秋的眼,他驚道:「你這手受傷了?」
她慌忙將受傷的手藏到身後,「嗯,小傷,過幾天就好了。」
「怎得這麼不小心?」
知秋在蒼梧府的僕人之中地位最高,為人也厚道,頗得府中下人的愛戴,輕巧知曉他是在關心她,但有些事她不能說,擠出個笑容道,「不礙事的,就是上次搬個重物砸到了,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就不會了。」
「可讓巫師看過了?」
「看過了,也開了藥。」這傷其實折騰得她幾日都睡不好,偏紫藤不許她離開,她根本沒時間去找巫師看病,只是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偶時碰到,都是錐心的疼,再拖下去斷了指頭怕是就要廢了,但她不敢對知秋說這些,她是紫藤的人,是仰著她的鼻息生活的。
「下去早些歇息吧,夫人那我會伺候。」
輕巧搖手,「不成,夫人她……」她頓了頓,低下頭輕語,「夫人她離不開我。」
「平時離不開你,今日不用,你就安心吧。」
她還是搖頭,臉上出現怯意,「還是……不用了。」
知秋沒覺出哪裡不對,只當她是忠心,說道:「那有事了你就叫我,別太苛待自己,長老性子寬厚,你受傷,偷個懶沒什麼的。」
「嗯!」
兩人越行越遠,在月色下消失了身影。
亭中,紫藤終於找回了神智,見蒼梧在替她斟酒,心中暖熱,慌忙接過酒壺,「這種事怎麼能讓夫君來。」
「斟酒而已……」他沒有阻止,細細地看著她的面容。
紫藤被他瞧得臉色發紅,斟酒後,說話都結巴了。
「夫君,喝……喝酒。」
「夫人也請。」
這樣對飲,在紫藤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她又開始激動了,胸里的心臟呯呯地跳,她不明白他今日為何會這樣待她,是終於知道她的好了,還是他想通了,知曉了她的深情。
受傷的時日裡,他雖不是每天來看她,但總比之前多了些,只是每次停留的時間很短暫,說的話也無關痛癢,而近日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長,離上次見面,已隔了五天了。
因為突然,她沒法好好的整理思緒,若知道今日他的心情會那麼好,她應該換身衣服,還有……她摸了摸髮髻上的貼花,會不會太素了,那支紫色的翠釵,她放到哪裡了,紫色是最適合她的顏色。
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雙頰紅潤,洋溢著暖暖的春光。很難想像,夫妻多年,竟還會為了他突然的邀請感到慌張,連話都說不利索。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曾以為是騙人,如今……如今是不是等到了?
不……
蒼梧永遠都不會變。
腦中有一個陰冷的聲音席捲了她。
她渾身一顫,如被人兜頭淋了一盆冰水,寒意瞬間竄過四肢百骸,她猛地抬起頭看向蒼梧,依舊是那個冷漠,從來不會對她笑的男人。
一陣風吹過來時,飄來亭外的桃花,那些花瓣刺疼了她的眼。
桃花,是那個人最愛的花。
這棵桃樹也是那人來時栽下的,他再忙都不會忘記照料它,算起來與這課桃樹相處的時間比她還長,她連棵桃樹都不如。
盛開的桃花樹巨大的像一把桃粉色的傘,遮蔽了她能看到的一切,只要這棵桃樹還在,他就絕對不會變,這是她早就了解到的一個事實。
她只覺得身軀直往下墜,一抹暈眩襲來,她很想痛哭,但哭不出來,哭泣早在日常里給消磨殆盡了,就是要哭,也會低弱地如蚊蚋振翅而過,她水晶般的雙瞳迷離了,漸漸綻出狠戾之色,但很快眼睛眨了一下,狠戾便像霧靄般迅速散開。
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示好!
她低下頭,閉眼片刻,又睜開,恢復了安靜清澈。
「夫君今日這麼高興,可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她綻開笑容,一點看不出先前的掙扎、悲痛、以及恨怒。
即便內心鮮血繚亂,她的眼睛也一如水晶般的透明。
蒼梧看著她,沒有錯漏那些被隱去的厲色,內心輕笑了一番。
他曾以為她是個溫柔如水的女子,靜若瓊枝玉樹,動若凌波踏步,可惜這些美好,他只是欣賞,從未想過要獨占,久了也就忘記了,引不起一絲波瀾。
長久的日子裡,他與她話都極少說,就是有也是她先開的口。不是沒想過要好好待她,而是心中早已被一個人占滿,分不出任何空間給她。
他以為她會與自己一樣,久了也就心如止水了,在府中她還是夫人,在外頭她也是長老,地位超然,她完全可以隨心所欲,他以為這樣的日子除了不能給她愛情外,該給的都給了,她不會有所不滿,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她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她,或許依然眉目如畫,不改端莊,但心已變。
她恨他!
從剛才那短暫的眸色里,他看到的只有這三個字。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應該是她花了多少時間才累積出這般的恨,恨得能罔顧族群的安危,犯下滔天大罪。
清雅如詩,婉約如水……是她的過去。
心如蛇蠍,人心喪盡……是她的現在。
想到此,他皺起眉頭,變成這樣,他篤定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是自己將她變作了蛇蠍婦人。
錯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最錯的就是自己不該娶她。
娶她就是給了她希望,她是帶著希望嫁過來的,他卻沒有給她一絲可能的機會。
他下意識撫摸向腰間的玉佩,裡頭藏著的香囊,即便過了兩百年,仍殘留著淡淡的香味,他冷靜、沉著,幾乎沒有做錯過一件事,可是在在這個香囊的主人面前,屢屢犯錯,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娶了紫藤。
如今錯誤已造成,難以轉圜,既成了夫妻,沒有夫妻之情,多年的相處總是有的,他不想她死得太悽慘。
判族之罪必須五馬分屍,所以他想勸她自首,到時一杯毒酒就能了結餘生,也不用受太多的苦。
紫藤像以往那樣靜靜地看著他,月光下,他整個人凝定在白芒中,肌膚如映著霞光的白玉,發在微風中顫動,散著一絲一絲銀白的光芒。
一點沒有變,歲月無論過去過久,他還是那般俊美,眼神也依舊那般清冷,但她見過好幾次,當他看到那個人的時候,這雙清冷的眼裡總是蕩漾著春水般瀲灩的清輝。
為什麼一定是那個人,又為什麼不能是她?
她自始至終都想不明白,她與那個人差在哪裡?
他的心為什麼可以那麼專情,同時又可以那麼冷情。
她不明白,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明白了。
當心冷了以後,任何事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他關心的,愛護的人通通都活在地獄裡。
「王康復了,難懂不值得高興嗎?」
她抽搐了一下眼角,覺得這句話絕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是啊,王能康復,真是吾族之幸。」她替他又斟了杯酒。
「就是可惜……」他抿了一口酒,話語稍頓。
「可惜什麼?」紫藤放在腿上的手緊緊地拽了一把。
「可惜到現在也還沒查到白羽的人馬是怎麼混進王宮之中的!」
一語落下,夫妻兩人像是說好了一般,對望了一眼。
他目色平靜。
她亦然。
只是內心暗潮雲涌。
他知道了!
紫藤神色一僵,因為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不用明說,她也能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
原來這賞月的邀約,竟是一場鴻門宴。
呵呵……
她暗笑在心頭,面上不露痕跡。她不關心他是怎麼知道的,從下手開始她就想過自己最慘的結局是什麼,只是……他是否想過要救她?
一定是沒有了,在他的心裡,那個人的兒子才是最重要的。
「這事的確要好好查一查,看來夫君又要辛苦了。」
蒼梧沒想她會那麼平靜,平靜地看不出一絲破綻,她是沒有聽懂,還是篤定即便他全部知曉,她也有把握將一切罪責推脫掉。
對了,沒有證據。
那些能證明她是奸細的證據,全都在那場浩劫中毀滅了,幻司府的陣法,白羽人馬混進王宮時所用的結界符,以及給雨默的香料,這些證據都沒了。
她完全可以利用這點反擊。
沒有證據,就不能說服紫英,強行羈押就會引起整個幻司府的反彈,眼下最怕的就是內亂,尤其紫英剛失去了女兒,這時候告訴她,親妹是浩劫的罪魁禍首,她如何會信,就是有證據,她也未必會信,何況紫藤在浩劫前深受重傷,在外人看來,浩劫的事與她沾不上任何關係。
難就難在這裡。
他會發現紫藤是奸細,也是源自木香偶爾間談起香料而起,這原本不是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偏偏時間太巧合,心疑下,他就去查了,接著便將一些蛛絲馬跡揪了出來,但這些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只能是猜測,想要讓所有人信服,只有她自己親口承認了,可是看現在的狀況,她是不會承認的,與其說是垂死掙扎,不如說她早就想好了退路。
最大的退路就是幻司府。
蒼梧微眯起雙眼,他其實可以直接殺了她,但暗殺,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她服法才能讓雨默的罪責減輕,只是暗殺的話,在民心不穩的當下,只會引起貴族的不滿,甚至會疑心魅羅是為了雨默隨便找了個替死鬼。
那就嚴刑拷打,逼她認罪。
這個法子,他想過,但她近日常去幻司府看望,每日去後都會說好下次來的時間,未曾失約,連遲到都沒有,要是突然失約,紫英必定起疑,會派人來尋,到時要如何解釋?
他要魅羅寬限三日,就是知道這件事要妥善處理,唯有她親口認罪。
死罪難饒,但至少能死得正氣點,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算還了兩人之間的夫妻之情,但如今看來,她根本沒有悔過之心,一絲半點都沒有。
「你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宮中政務繁多,你若有空,幫幫紅松吧。」
「我已久不管事,姐姐又病了,這幾日我怕離不開的,夫君就不要為難我了。」
這是在提醒他,幻司府是她的後盾。
「你可記得自己是五大長老之一。」身為長老竟敢判族,可否對得起當日的誓言。
「既如此,辭去不就行了,能者居之。」
紫藤見招拆招,雖還不到撕破臉的地步,但已將她的心思透露了,她早已什麼都不在乎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就是這句話的意思。
她不怕死,也不怕家族毀滅,心中只有復仇。
「是嗎?」蒼梧垂了眼,嘴角泛起嗤笑。
她能坐下這等彌天大罪,又還有什麼可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