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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4:11:53 作者: 玄隱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他的手垂下來,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低頭察看攤上的水果,問:「這些是富士蘋果嗎?」!

    「唔……是吧。」

    我正在享受這一刻的幸福時光。

    瀝川回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識地聆聽他的心跳。我們的掌心都有汗,濕濕地絞在一起,剎那間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麼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不知道。」我靠在他身上,冷汗濕背,「我突然做了一個夢。」

    「你?」他擰起眉頭,「大白天做了一個夢?」

    「對。」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倆站在一起……買蘋果。」

    他沮喪地看了我一眼,確信我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鬼話,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終於又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摟住我。

    老闆娘過來打招呼:「兩位早!這是剛到的紅富士,又大又新鮮,想要的話可以便宜一點。」老闆娘的個頭是我的兩倍不止,穿著鮮艷的毛衣。手指上帶了一排金戒子,胸前還掛著一條沉沉的金項璉。

    瀝川從裡面挑出了一個最大的:「可不可以只買一個蘋果?」

    老闆娘愣了一下,點點頭:「可以。這個挺大,我得稱一下。算了,兩塊錢你拿去吧。」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一百塊。

    「喲,這麼大的票子?你們都沒零錢嗎?」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那勞駕替我看著攤子,我去找人換一下。」

    「沒問題,不著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說話,仍然倚在瀝川的身上發呆。過了一會兒瀝川低聲問:「Honey,你的夢做完了嗎?」

    「沒……還沒呢。」

    「行了小姐,你剛才的表情夠拍一個言情劇的片頭了。那,就是這個樣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來狀。

    我被逗笑了:「是嗎?不會吧!我有那麼絕望嗎?」

    瀝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嘆息:「God. Wha 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對這女人都做了些什麼----)」

    我作色要怒。

    他趕緊說:「今天晚上我服務。」

    老闆娘將一大把零錢找給我們。

    「勞駕,這裡有水池嗎?我得洗洗這個蘋果。」瀝川問。

    「店子裡有,你不方便,讓她去洗吧。」老闆娘盯著他的腿,眼光和話都很直白。

    「不不,當然是我洗。」

    瀝川去店裡洗蘋果,我留在攤前等他。老闆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你男朋友真照顧你。」

    「是啊

    「他長得真不錯。」她又說。

    4   「同意。」

    「你會嫁給他嗎?」她突然問。

    「會。」

    「你父母會同意嗎?」

    這個答案很複雜,簡而言之:「會。」

    她忽然掏出手絹抽泣:「以前有個男人也對我這麼好,我為了錢嫁了別人。嗚……嗚……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後悔!」

    我趕緊擁抱她。

    .   她在我身上號啕大哭了十分鐘,淚水淋濕了我的襯衣。

    瀝川拿著洗乾淨的蘋果站在旁邊,覺得莫名其妙,只得給我打手勢,用英語問:「What happened?」

    我無奈地看著他,細語低聲,安慰那個傷心的婦人。

    末了,她情緒終於穩定,我們跟她握手告別。瀝川將蘋果塞到我手上:「兩個女人就是一個言情片,不管認識不認識。----昆明,你真是個情感豐富的城市!」

    「別這麼說,人家只是想起了傷心事。」

    「你把這蘋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麼蘋果?」

    「這不是讓你在路上有點兒事幹嗎?」他笑,「不然你盡做白日夢,遲早要掉進溝里去。」

    東街的超市瀝川回來之前我經常去,主要是買方便麵。瀝川回來之後,我就再沒去過。因為他喜歡早上買菜,說早上的菜新鮮。他還學會了做麵食,從網上下載了一大堆菜譜,給我做過一次生煎包子。

    我們買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瀝川的營食清淡,控制得非常嚴格,而我的口味很重,無辣不歡。為了讓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學會了清淡。可他執意要買些辣椒。就是那種四川人喜歡的海椒。

    結果在賣辣椒的地方,瀝川被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嬸攔住了。

    那人先是站在一邊打量瀝川,過了一分鐘,表情嚴肅地走到我們面前。

    我覺得大嬸很眼熟,一定在哪裡見過,想來想去沒認出來。

    但大嬸一臉悲痛的神情還是把我們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問道:「小兄弟,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大家都好嗎?」

    瀝川提著一包辣椒,看著她,有點摸不清頭腦:「大嬸,您說的是……哪邊的情況?」 「汶川啊。你剛從災區回來吧?那邊重建的情況如何?我們居委會捐了一大車冬衣。我一個老婆子也幫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塊錢。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個侄兒也殘廢了,作孽啊……他歲數和你差不多,還沒娶上媳婦哪。小兄弟,看你精神這麼好,恢復得挺不錯喲!」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立在那裡,石化了。

    瀝川啊瀝川,你為嘛一定要買那個辣椒讓人家誤認你為四川人咧。

    那場地震,瀝川當然知道,我們也都捐過款。我這才想起這位大嬸就在居委會工作。那時我的戶口在北京,還在她那裡辦過暫住證呢。

    我瞅了瞅瀝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種你只有在外國人身上才會看見的尷尬的神色。

    瀝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雙手一攤,愛莫能助。

    我能說什麼?難道我會說大嬸您認錯人了,這位兄弟的殘疾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得了癌症?

    這樣說肯定不會嚇倒她,但肯定會嚇到我。因為我對「癌症」兩個字十分過敏。如果能夠,我願意一輩子也不提起。

    僵持幾秒,瀝川輕輕咳嗽了一下,然後,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嬸握了握,很真誠地對她說:

    「大嬸,謝謝您的關心。我代表災區人民感謝您。」

    結婚後六個月,瀝川的健康狀況漸趨穩定,開始恢復工作。我們仍然住在昆明,瀝川每周會有兩飛往北京打理CGP的業務。但他的大多數設計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屬的翻譯公司業務也很繁忙,筆譯減少,口譯的任務卻加重,亦頻頻出差

    結婚後,我同事們都以為我會放棄工作做個全職太太,我一向做不慣閒人,瀝川亦表示我尊重的選擇。

    那年七月,瀝川應邀去義大利西西里島參加個建築師的年會。在此之前他先趕往瑞士完成個商業中心的設計案。我則因為公司接個政府旅遊團無法抽身,我們於是整整分別了兩個月。旅遊團的任務剛結束,我便請兩個月的長假回瑞士。彼時瀝川已交完圖紙在西西里開會,他在吩咐他父親的司機費恩來機場接我,讓我家中等待四天,他開完會立即飛回來相聚。其實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報告偏偏安排在最後一天,而且幾位難得見的合作夥伴一聽他「出山」,紛紛請他吃飯,他實在無法抽身。

    蘇黎世機場沒什麼大的變化。

    飛機準時到達。我為了避免等行李,只帶個最小尺寸的行李箱,裡面裝著我的手提電腦、未完成的譯稿和幾本剛剛上市用來打發時間的小說。家裡什麼都有,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

    過關順利,我在出口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尋找費恩,沒看見他。眼前站著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記不得費恩的長相。

    驀然間,我卻發現一張中國人的臉。

    那眸子本來是漠然的,一見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滿滿地漾出來

    居然是瀝川!!!

    我驚訝地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

    他將我用力一摟,在我額上重重地吻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這是什麼旅遊團啊?曬得麼黑?」

    「不能用黑這個詞,得用麥色」

    「好吧,曬得這麼麥。」

    「王先生,麥不能做形容詞----」我打趣。

    他穿著一套純黑色的西裝,繫著一條細細的銀灰色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大約是開會的緣故,他穿著假肢,只拿了一隻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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