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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4:11:53 作者: 玄隱
    「來來來,honey,」他拿出一隻筆,一張紙,「讓我向你普及一下殘疾人的基本知識。」

    我坐到他的身邊,看見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我右邊少了一條腿,所以站起來重心會向右邊偏移,對吧?」

    「對。」

    「我的肩也會向右傾斜。」   「對。」

    「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適,右邊的拐杖會略高一點。」說完他用拐杖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所以不是假冒偽劣。」

    我呆住了,問道:「一直是這樣的嗎?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這麼一高一低的嗎?」

    「是啊。」

    「而我居然從沒有發現?」我一臉灰線。

    「這很正常,你又不用拐杖。」他企圖安慰我。

    「至少說明我是個很粗心的人!」

    「我沒這麼說啊……」

    「難怪這麼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這樣的……」

    「我太不合格了,我才是假冒偽劣呢!」

    突然間我就哭了,涕泗滂沱。

    「……」

    「Honey----」他將我從床上拉起來,緊緊地擁抱我,「天下沒誰比你更合格了。」

    然後他開始發誓,永遠和我在一起,長命百歲,白頭諧老,今生今世永不分離……blahblahblah……

    瀝川不是個喜歡發誓的人,尤其不喜歡對拿不準的事情發誓。可是一旦發現我情緒失控,發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後一招,他就開始重複這些漫無邊際的甜言蜜語。用囈語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這佛唱中安詳沉靜,恢復本性。

    我漸漸相信九年前瀝川毅然離開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對情感危機的處理能力遠比我想像的要差,雖然我對迴避這些危機的能力遠比我想像的要強。

    「告訴我,瀝川,當你被確診為癌症時,你父親可曾向你隱瞞過真相?」

    「沒有。」他說,「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還告訴我這種病五年之內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我唏噓:「那時你只有十七歲,你父親確信你能承受這個真相?」

    「可能是我父親認為我比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會考慮隱瞞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卻覺得我不可以承受這個真相?」

    「……你又來了。」

    「因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動物。」

    「女人也有堅強的。」

    「但我不堅強?」

    他看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麼地方不堅強?」

    「……」

    「舉個例子看看?」

    「比如說,我已經告別了,你還寫了幾百封信?」

    「這就是堅強,鍥爾不舍就是堅強。」

    「Come on.」

    「這說明我的神經無比堅韌,無論你怎麼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錯了,當時你應當告訴我真相。」

    他拍了拍我的臉,想了想,忽然說:「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

    「昨天有個人給我打電話,是你接的,對吧?」

    「對。他說德語我聽不懂。」

    「他是我的醫生。」

    我的臉立即白了。

    「在來昆明之前我去拍過胸透。在我的肺部又發現了三個很小的點。他們懷疑有轉移,但不能確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頃刻間不能呼吸。

    然後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瀝川的臂彎里,嘴裡有一股濃重的辣味。

    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著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鍋頭:「我相信你無比堅韌的神經沒有昏厥,只是你的頭昏厥了。」

    然後我的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渾身發抖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他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主治醫生,會說英語,不信你親自問他。」

    瀝川的醫生叫Herman,他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向我解釋了瀝川目前的病情。他說瀝川的身體雖未恢復到理想的狀態,但比去年進步了很多。沒有查出任何新的轉移。但他又說像他這樣的病人,轉移的可能性隨時存在。所以,Just live with it。

    `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Honey,好些了嗎?」他捧住我的臉,討好地笑,「對不起,不該開這麼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聲地倒下了。我還以為你能挺住幾秒呢。頭還暈嗎?想喝點什麼嗎?我去給你倒果汁。」

    「王瀝川……你敢耍我!」

    怕聽我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煙地去了廚房。

    他把果汁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裡帶給我,我 灌了一大口,將滿嘴的酒味壓了下去,然後,我不依不饒地問道:「醫生都說你沒事,為什麼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間裡呆兩個小時?是不是有什麼新情況?」

    瀝川早起,我喜歡懶覺,以前我們從來不搶洗手間。現在他回來了,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於是也開始了早起。

    問題就來了。

    「OK,以下是我的匯報。我起床吃藥,進洗手間方便2分鐘。然後刮鬍子,10分鐘,刷牙2分鐘,洗澡,30分鐘。出來梳頭5分鐘、穿衣服5分鐘。我想想還幹了什麼?哦,對了,某人說耳環壞了,我修你的耳環30分鐘,修得太專心,一不留神另一隻耳環掉進了洗手池,為了撈出那隻耳環我用了……不知道,大約 30分鐘吧----」

    「……瀝川你太嘮叨了。」

    「沒說完,繼續說。我出去買豆漿和煎餅,忘記帶你的錢包。我問老闆收不收瑞士法郎,老闆說他怕是假鈔,又說認識你可以賒帳。他問我要什麼樣的煎餅,我說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說武大郎煎餅最好吃。我問他誰是武大郎,他說武大郎是《水滸傳》里的人物。我說我聽說過《水滸傳》,為什麼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說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這說明我沒聽過《水滸傳》。我說我聽過我女朋友講《水滸傳》,我女朋友絕對沒提武大郎。他生氣了,說我的女朋友要麼是個騙子要麼是個外國人。我說我女朋友就是雲南人,他不信。他說下回你來買豆漿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說累了沒有?」

    「……然後我就回來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說那家的豆漿摻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薦九陽牌豆漿機。我說我一定會買一台……」

    「求求你別說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不知道有個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講的那個故事不是《水滸傳》,是《金瓶梅》。」

    「《金瓶梅》里沒有武大郎?」

    「有,不過我沒提。一提你准覺得潘金蓮是個壞女人。」

    「她究竟壞還是不壞?」

    「嗯,這個嘛……瀝川,咱祖國文化博大精深,光這個就夠寫一個博士論文的。現在麼,咱們不討論這個,一起出去買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後你早上愛幹啥都行,千萬千萬別向我匯報了。」

    出門的時候瀝川穿著件白色T恤,配著那條藍色牛仔褲。

    我帶上門提著購物袋陪著他。菜市並不遠,徒步的話二十分鐘就到了。我有點懷念以前他只用一隻手杖行走的時光,我們可以像熱戀的情侶那樣手牽手。現在他用兩隻拐杖,我試圖挽住他的胳膊,發覺這樣只會阻礙他的行動。我甚至不能離他太近,因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寬的空間。所以,live with it。學會適應。能和瀝川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

    我們沿著一條小街向東走,走了大約十分鐘,路過一個水果攤,瀝川忽然停了下來。

    我以為他要買水果,對他說:「還是回來再買吧。想想看如果現在買了,我們得提著它們去超市,存包,再提著它們走回來。多麻煩啊。」

    他沒有回答,只是鬆開一隻手,自然地摟住了我的腰。

    摟得很緊,下巴挨在我的額上。以前他就喜歡用下巴蹭我的額頭,尤其是有一點點胡茬的時候。好像要在上面寫字那樣故意弄得我很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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