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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4:08:39 作者: 甄栗子
就在她心裡出現這句話的一瞬間,同樣的想法在他腦海里閃過。
宇文泓驀地記起吳玉貞死的那天,婢女勸阻她,她道:「是我太愚蠢,我的目光只在後宅,沒想到毀了殿下的大局,終害了我自己。」
他當時以為她是自責沒能幫到他,心裡甚是感動。
然而如今再想,她用了一個「毀」字,卻不僅僅是簡單的自責。或許,這話所指的是她只顧後宅爭鬥,縱容聞櫻與宇文洛的往來,甚至有意促成,才會任由他們在眼皮子底下傳遞信息,最終成為毀滅他的一環。
想到這,他看聞櫻的眼神不由複雜起來。
聞櫻卻似從夢魘中掙脫,神色清明了許多,目光看向他時亦不再有仇恨。
「算了,我對你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意思呢。畢竟你不是他,我不該把對他的恨意加諸在你身上。」她抹掉眼淚,輕然一笑,「你比他可好多了。」
宇文泓驀然怔住,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在他看來,這是重新生活的一世,所有人與上輩子的軌跡都一樣,該背叛他的仍然會背叛他,會為他而死的也仍舊如此,因此他才會將死前的憤怒報復到這些人身上。可是她卻說,他和另一個宇文泓不一樣。
那麼她呢?
她和上一世的聞櫻顯然不相同,芝芝和她們……也不同。
宇文泓這兩日一直回想與聞櫻的對話,夜難安寢,想再尋她說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就在這時,突發區域性事件,多山地區發生融雪山洪,聖上準備讓他歷練,便將此事全權交給他來解決,他一時顧不上去找聞櫻,將精力都投注在朝政上。
下朝後,他將相關幾位大臣請到了東宮。按照宇文洛的職位本沒有這個資格,但他有另一重皇子的身份,明面上仍然屬於太子一派,因此也在其中。
其實宇文泓在上一世就經歷過此次事件,當時宇文渢風光更盛,這事是交由宇文渢辦理的,辦得倒也漂亮。然而他當時委命的欽差大臣是他那一派的人,宇文泓自是不準備用他的人來辦事。
他掃視眾人一眼,問道:「眾位大人有何見解,不妨暢所欲言。」
這一類洪災是季節性突發事件,往年都有慣例,眾臣所說卻也沒有不同,多是令朝中派一欽差大臣前往受災地區,聯合當地官員治災,再請軍隊從旁協助等等。
但就在這些聲音里,宇文泓用讀心術聽到了一番獨特的內心獨白。
在別人高談闊論之時,他已在心中打起腹稿,細數當地往年出現的情況,應當如何治理,從哪幾個方面著手,以及當地的官員脾氣性情。既能做實事,又懂得當官之道,宇文泓聽了當即大喜。
然而等他找到「說話」之人時,卻忽而一愣。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宇文渢當時所任命的欽差大臣,戶部左侍郎。
與此同時,在他左手邊的位置,宇文洛的內心也因為認真思索而鬆懈,讓他聽得明明白白。
【戶部左侍郎雖屬二哥一派,但是為人勤懇實幹,據平日所察,他與二哥只是沾了姻親關係,從不參與朝堂鬥爭,此人可用。】
宇文泓眉心微沉,突然發問:「不知六弟有何見解?」
宇文洛沒想到會被點名,倒也怔了一怔,隨後很快將看法說出,他沒有推舉戶部左侍郎,卻看破了上位者的猶豫,道是:「殿下假若擔心欽差大臣玩忽職守,不若再命一人為督察,跟隨其左右。」
身為領導者必要目光如炬,知人善任,且要擅長制衡之道,宇文洛無一從缺。
宇文泓凝視他片刻,點頭同意了他的建議。
治災終究不是難題,但從中他卻發現了很多屬於自己的問題。他自小被立為太子,所學治國之道早已讓他思維僵固,再加上宇文渢與他年歲相當,母親又是寵妃,當年他的父皇險些廢后另立。皇后便在他小時候時常表現出憂慮,擔心他的太子之位並不穩固。因此斗之一字,已經徹底根植於他的腦海中,拔除不去。
他一直以為,上一世是因自己信任宇文洛,將軍權交於他手,才最終導致自己的覆滅,因此這一世仍然在斗,只是做的更加隱秘罷了。
而現在,他突然覺得不確定,他自己的能力,是否足以勝任君主之職?
就在他產生深深疑慮的時候,他發覺了坐在廊下的聞櫻。
從這個聞櫻來之後,他就與她分房而睡,因此一連幾日不見倒是常態。今日碰見了,他倒想起兩人十幾日前的對話。
聞櫻坐在廊下曬太陽,今天的日光格外繾綣,她懶洋洋地眯起眼睛,在手搭的涼棚下望向天際。
「在看什麼?」宇文泓走近了問。
「看天。」她維持著姿勢,也沒給他請安,只是在他不解的表情中道,「無論是冷宮還是後宅,日子都十分煩悶,除了鬥爭之外好像沒有別的事可做,也就只有天空會給你帶來變化和驚喜了。」
空中唯有白雲遊盪,如此安靜無趣的畫面,卻被她稱作變化和驚喜。
宇文泓同她一起看了看,視線便重新落到了她身上。他突然問:「你上次說,我與他不一樣。他……是什麼樣?」
她放下手拍了拍裙角,邊想邊道:「……真要讓我說的話,我覺得他像一個魔鬼,從地獄裡爬出來,仇恨世間的一切。所有人在他心裡都有目的,有所圖,哪怕是吳玉貞,他也沒有完全的信任她,否則不會派人調查她。哪怕沒有眾叛親離,他最後也是孤家寡人,因為沒等到別人背叛,他就已經將人殺光了。」說到這,她覺得好笑似的笑起來。
宇文泓沉默片刻,又問:「他最終當了皇帝,那麼他治理的國家如何……」
「你以為他最後為什麼來冷宮找我?」她輕覷他一眼,眉目冷冽,笑里卻不懷好意,「偌大一個王朝,險些毀在他手裡。他登基沒幾年,因為他一手制衡之術,反使得黨派林立,鬥爭不絕,朝堂烏煙瘴氣。而他對任何人事物的控制欲都達到了相當可怕的程度,都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卻不能放心將軍權交給一個人,在對異族的戰爭中,他派出數位督軍不夠,還要妄自下令,使大將軍受到掣肘,平城告急,後方卻因督軍扯皮,皇命未下,援軍救之不急,三十萬將士困死城中……」
「三十萬。」她輕聲重複,又看了看他,道,「他當時的表情,與你現在倒有些相像,只是比你更加頹然,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這或許是他一生犯過的最大的錯誤,三十萬條人命鮮血淋漓背負在他身上,他徹夜難眠。即便如此,他身邊都沒有可以替他分憂紓解之人,以至於只能找我,一個從潛龍時期就看著他走過來,而他又狠得下殺手的人來告罪。」
宇文泓早已被她道出的事情所震,腦海中戰爭的畫面更是讓他背上起了一層冷汗。
過了許久,他方低聲道:「告罪……這個詞,卻也貼切。」
他見她笑而不語,張口還欲說什麼,卻發現那一世的結局殘酷遠勝他所經歷的第一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到了最後,他只能問她道:「害了三十萬將士的人是他,他卻為了紓解胸中鬱氣殺了你,你恨他嗎?」
「我時常想,我大抵是上輩子欠了他,這一生才有這樣的境遇。」
她笑了笑頭,卻使他心頭一凜。
她並不答恨與不恨,只是拍了拍裙角,就像拂去了上面沾惹的塵灰,和那一段如同塵灰一樣的記憶,站起了身。
在廊下的聊天結束後,聞櫻覺得想要傳達的信息都已經傳遞完畢,剩下的只看宇文泓自己能想到什麼程度。
原本她應該要恢復成芝芝的性格,但她突然發現自己有些難以脫離現在的角色,因為回憶的沉重給她帶來了負擔,讓她難以回到無憂無慮的狀態。
第二世的聞櫻,甚至比第一世的聞櫻讓她覺得更加沉痛。
其實第一世原主的結局也並不好,她無法應付後宅之爭,在宇文洛的花言巧語之下為他做事,又被正妃趁機陷害,懷上了宇文洛的孩子。而宇文洛最終也沒有兌現承諾,護她一世平安。她如同一株要精心呵護的花,在後宮的鬥爭中迅速頹敗,死在如同冷宮一樣的宮殿裡。
而第二世,她什麼都沒有做,她的存在就是一個負擔,被人充分利用,卻又被急於甩開。她比第一世的聞櫻更聰明,她明知道宇文洛並非出自真心,卻貪戀他的一點溫柔,如同飛蛾撲火一般撲了上去。到死,除了這一條不歸路,她都沒有別的選擇。
連續嘗試了幾天都沒有辦法調整好狀態,聞櫻不得不去外面走一走,消散鬱積的情緒。
就在鯉魚池邊餵魚時,她碰上了宇文渢。
宇文渢很是猶豫了一下,才上來打招呼:「……又遇見皇嫂了,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