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PARTⅠ

  深夜，矮房子裡的黃色燈光透過玻璃窗溢出。

  屋內，女人就坐在一張藍色沙發上，小傢伙則枕在她的腿上，已經呼呼睡去。

  顧顯在他們家鬧了一整天，吵著要帶他們一家回台北，他們沒同意，顧顯挫折的離開。

  此刻他情緒澎湃的望著屋裡的畫面，一個是他曾經深愛過卻離開自己的女人，另一個則是他的兒子，而此情此景對他而言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這女人與他記憶的她有些不一樣了，從前的長髮剪成俐落的短髮，風韻也越見成熟，六年前還有一些的稚氣，現在在她身上已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為母親的溫潤光輝，多年不見，她更迷人了。

  驀然，她蒼白的臉龐上，滑下一顆顆晶瑩淚珠。

  她在哭！

  他心頭倏然一緊。

  為什麼哭，因為他得知小海濤的存在了？

  她竟敢將他的孩子藏這麼久，若今天他沒有發現，他可能繼續被蒙在鼓裡！

  怒意狠狠盤據上心頭，這女人到底要讓他恨得多徹底！

  「傑哥！」心有所感，她往窗外望去，訝然見到了他。

  當四目相交的剎那，他心猛然一顫。憑什麼，憑什麼她還能夠讓他震撼？！他憤怒的握拳，毅然轉身離去。她別以為為他生了孩子，他就會原諒她所有的過錯，不可能會的！

  他椎心了六年，不可能因為一個孩子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做不到！

  他至今還恨著她，恨她的離去，恨她根本不愛他，她若夠愛他，當年又怎麼可能走得了！

  在他轉身的瞬間，她白皙的臉龐更加慘白，淚如雨下，止不住，流不盡。

  就算到來了，還是不願意面對她嗎？

  就連讓她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不給嗎？她忍不住垂首哭泣。

  「聽說你拿了白家一筆錢，有了錢何必住這種破房子呢？」想不到掉頭走的人又回來了，他傲慢的出現，譏諷的問。

  他本來不想進到這間屋子來的，但是又想到自己沒必要「逃」，這麼一走好像自己才是心虛理虧的一方，那豈不可笑。

  乍見他回來，她心一緊。「白家人給的錢我沒拿……」她吶吶的說。白家是給了她錢，但她分文未取的退回去了，她的愛情不是買賣，這筆錢她不可能收。

  他抿了抿唇。「若想展現志氣，那大可不必，因為這樣只是矯情罷了。」

  對他的嘲弄，她張著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都走了六年，我不明白為什麼突然讓許秘書來說想見我？該不是因為後悔沒拿白家的錢，所以想利用兒子從我身上要一筆吧？」他惡劣的再說。

  她被羞辱得雙唇微顫。「我要求見面不是為了錢。」她搖頭，心痛他會對她說這種話。

  曾幾何時，這雙對自己盛滿愛意的眼神變得如此嘲弄與不屑，她寧願他憤怒的向她吼、怒罵她，也不要他這般極盡挖苦之能事的辱沒她，在他眼底，她已看不到一絲一毫曾經有過的恩愛溫度。

  「如果不是為了錢，那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就算有，也就只剩——」他眼神極其複雜的看向躺在她腿上熟睡的小海濤，這令她心驚膽跳，連忙抱緊自己的兒子。

  他見狀，不由得冷笑。「他不是我的孩子嗎，你害怕我會對他怎麼樣嗎？你藏了他這麼多年，不，這不是藏，是偷，你偷走我的兒子，而且一偷六年，現在即便我要帶走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指責她的隱瞞，冷睨的目光足以凍結任何事物。

  她一愕。「隱瞞小海濤……我是不得已的。」她艱澀地吐出話來。

  他微微扯著嘴角，彷佛嘲笑。「好個不得已，你不得已的事還真多，不過這每一件的不得已在我看來，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告訴我，當年你憑什麼可以自己決定離開？又憑什麼生下我的孩子後藏了他六年？憑什麼？！」他英俊的臉龐罩上一層冰霜質問著。

  她慘然看著他，毫無血色的唇瓣輕抖了幾下，就是無法發出聲音說話。

  「你沒有辦法回答我嗎？那好，既然過去的六年是由你主導，往後就換我來支配，這才公平不是嗎？」他笑得

  ..

  隂沉，令人毛骨悚然。

  她心驚起來。「你真的想要拆散我跟小海濤嗎？不，我不能離開小海濤，他是我的一切……我不反對你常來探望他，讓他叫你爸爸，但你不能帶走他！」她緊張地再一次抱緊兒子，害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他沉笑。「我沒說要拆散你們。」

  她聽了立即松下一口氣。「謝謝你，我會好好照顧小海濤的——」

  「你當然會好好照顧他，因為你和他都得跟我一起走！」

  「什麼？！」

  「我說過，往後換我支配，我不可能將自己的兒子留在墾丁，你們母子必須跟我回去！」

  「連我也一起？！你……願意原諒我？」

  「原諒？感情是有額度的，我給你的額度早就用盡了，如今赤字到就連原諒兩個字都買不起，讓你跟我兒子一起走，只是因為他還太小，必須有人照顧，而你，是應該將欠我的還一還了，跟我回台北，當我顧家的傭人！」

  她看著他，終於真切看到現實的殘酷，他對她，只剩憎恨。

  心痛在眼眶凝聚成巨大的淚珠，剎那崩落地上，飛濺成一朵殘缺的罌粟花。

  「小璐，我會照顧你、小海濤和李叔三個人的，你們根本不用理會顧傑，那傢伙的事交給我解決就可以了。」李家的客廳里，顧顯拍胸脯保證。

  李思璐微笑地望著他。「顯哥，六年不見，你還是一樣帥氣逼人，魅力所向無敵。」

  他聽了，緊繃的情緒微微放鬆了些，笑了出來。「那就不要拒絕我，為了保持英俊不衰，我可是費了不少工夫，為的不就是等今天，讓你再次見到我後，一見傾心。」他眨眼道。

  他能再與她說說笑笑了，這就好像回到從前，兩人瞎說鬥嘴的日子，讓他懷念無比。

  事實上，這六年來，他瘋狂的找過她，但始終沒有消息，這讓他非常抑鬱，如今總算再次見到她了，雖然意外她多了個五歲兒子，而且還是死敵顧傑的，但他還是願意包容，因為這孩子也是她的，若她同意，他樂意將孩子當成自己的照顧。

  而他也知道顧傑已經開口要他們母子回台北，但她拒絕了。

  拒絕得好！

  顧傑要她回去不是打算重新開始，而是想要折磨她報復她當年的離去，他不會讓她受到顧傑的糟蹋的，所以他會另外安排他們母子以及李叔的去處，一肩負起他們未來的生活。

  她感激地凝視他，她從沒有這樣看過他，以前她看他的眼神總帶著俏皮，有時會帶著惱怒，不曾這樣認真過，讓他的心怦然亂跳，臉龐也有些紅了。

  「顯哥，很抱歉，讓你一直替我擔心，其實這六年來我過得很好，雖然生活不富裕，可是我、小海濤和老爸都很滿足。之所以不跟傑哥走，不是氣他讓我回顧家是想折磨我，比起當年我對他做的事，這點報應是我該承受的，因此我一點都不介意帶著小海濤回去後，身分只是顧家的女傭保母，而不是孩子的母親，或是他的妻子。

  「我真正在意的是，我還愛著他，而他卻憎恨我，折磨了我，他或許會獲得暫時的發泄，但只要我在他身邊，他就永遠忘不了過去，忘不了我對他的傷害，他不會快樂，最後反而是我折磨了他，我不想他痛苦，一點都不想，這根本不是我回到他身邊的初衷。」她眼底的苦澀清晰可見。

  他像是被人一箭穿心而過。她說她還愛顧傑，不想折磨自己愛的人，她竟當面告訴他這種話，要是在過去，小璐絕不會這麼直接，就算六年前她在眾人面前承認愛顧傑，但他看得出來，她還是顧慮著他的感受，還是想阻止顧傑傷害他，可是現在的她，明確的告訴他，她愛誰，眼中不再有任何遲疑猶豫，她不再怕傷害了他嗎？

  她淚中含笑。「你怪我太直接了嗎？因為我終於體悟到一件事，我的顧全大局不會讓每個人好，只會讓事情更糟。

  「當年我若不理會白媛秀的哀求，堅持守住自己的幸福，身邊的人跟我都不會有這六年的痛苦，傑哥不會在我離去後，變成一部冷血沒有感情的機器，小海濤的成長過程不會少了父愛，顯哥你更

  不至於浪費青春空等我，還有若敏，以我對她的了解，這幾年她一定還在苦等你。

  「我這個想全世界都和平的個性害苦了自己，也害慘了太多人，經過深刻悔悟才知自己過去錯得多離譜，所以我告訴自己，往後的人生，絕不再犯相同的錯誤。」

  他聽完後呆如傻子。「小璐，我——」

  「顯哥，放棄我吧，就算我與傑哥已經不可能了，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她慎重地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出這些話後，她像是終於了結一樁多年心愿般，吐出一口氣。

  而他仍只能呆呆望著她，對她的話不知該怎麼接收進腦子裡才好。

  「傑哥都回台北了，下午你也回去吧，有空再來墾丁探望我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刻意來，還有下次來的時候，最好帶若敏一道過來，我也六年沒看見她了，很想念老朋友，別忘了替我轉達這句話給她。」說完她瀟灑走了，留下他目瞪口呆地坐在原處，腦袋久久一片空白。

  「我媽咪真是沒有眼光，要是當初看上的人是你就好了，那麼你就是我的爸比，這樣不是大家都高興了嗎？」不知何時，藏在沙發後面的小海濤冒出來對他這麼說。

  他一聽，僵硬的眼珠子突然能順利轉動了。「你說的很好，你應該是我的兒子的，不過，我現在認親也不遲，你去告訴媽咪，你要我當你的爸比！」他活過來了，拾了一線希望慫恿小傢伙去說服他媽媽。

  小海濤走到他面前，露齒一笑。「我雖然可惜你不是我爸比，但也知道爸比是不能隨便認的，我給你看些東西，看完後，你如果還想做我爸比，我就去找媽咪說。」

  「你要給我看什麼東西？」

  「這是我學校的家庭聯絡簿，你看。」小海濤奉上一本封面畫著卡通圖案，寫著幼稚園小象班的黃色本子。

  「家庭聯絡簿？」讓他看這做什麼？

  他疑惑的翻開，一頁一頁都記載著小海濤每天在學校做的事，諸如學習掃地、幫助同學，還有每天的功課項目。

  最後由家長簽字表示確認，而在每天的家長簽名欄位里，都同時簽上兩個人的名字——顧傑、李思璐。

  而這字跡分明都是小璐一個人的。「為什麼你媽咪要簽顧傑的名字？」他看完後問。

  小海濤像小大人似的睨人。「還有為什麼，因為這個人是我的爸比啊！」他說得理所當然。

  顧顯臉色再度僵[yìng]了。

  「還有這個，你也看看吧！」小海濤又丟了一本小冊子給他。

  寶寶手冊？

  這本詳細記錄小傢伙從產檢到出生，再到每年打預防針的時間，而每一項工作的完成，在父母欄上永遠都簽有兩個人的名字！

  他不禁怔了怔。在小璐心中，顧傑一直沒有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小海濤也是，不管顧傑在不在身邊，他們母子從沒一刻忘記顧傑的存在。

  他沉思。那他呢？她生命中沒有他的位置，她沒有留一點點位置給他……

  他不住苦笑。她如此清楚的只愛著一個人，而顧傑卻只知道活在當年被拋棄的痛苦中，那傢伙錯失了什麼啊？！

  他忽然仰頭大笑起來。活該，活該讓那自以為是的傢伙斷送自己的幸福！「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笑容又逐漸轉為苦澀，望著以為他瘋了而吃驚的小海濤，他不禁喟嘆。「小傢伙，你很厲害，你媽咪努力了多年做不到的事，你三兩下就做到了，成功的讓我放棄你媽咪了，真遺憾你不能當我的兒子，但是我有你這個侄子也感到很驕傲，替我好好照顧你媽咪，不管如何，她都是我曾經的最愛。」

  他將家庭聯絡簿與寶寶手冊還給小海濤，站起來，雖然很想表現得瀟灑，但臉上的落寞卻掩不住。

  小海濤同情的抱住他的腿。「叔叔，媽咪我會照顧的，你放心好了，再過幾年媽咪如果忘記爸比了，我會通知你的，那時候如果你還想當我的爸比，我會替你努力向媽咪爭取的，我喜歡你勝過親爸比，因為你比爸比親切多了，而且你也很帥，不會讓我沒面子。」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說不定哪一天你真會變成我的兒子，那時候我再訓練你對付顧傑，氣死那傢伙！」他驀然拋開被拒絕的悲情，心情變得大好，甚至開朗起來。

  他怎麼沒有想到，好好利用這小傢伙打擊那不知把握幸福的蠢蛋，這可是比得到整個雲端集團還要令人興奮。

  「媽咪說，要我小心不要被有心人利用，尤其是心眼不良的人，叔叔，你應該不是這種人吧？」

  小海濤突然冷冷吐出這些話，讓他瞬間笑不出來。

  他已近六年未曾踏足淡金公路旁的咖啡屋。

  再次走進，咖啡香依然濃郁，他坐到以前常坐的靠窗位置，看著窗外蔚藍的海景，他顯得心事重重。

  那女人居然拒絕跟他走。

  他恨她，恨她當年的不告而別，恨她不曾回頭找過他，更恨她隱瞞兒子的事。

  如今，這恨再加上一條，她不肯讓他好好報復這一切！

  然而，當她拒絕後，他卻倍感失落與抑鬱。這是為什麼？

  但無論理由是什麼，都絕不是自己還愛著她，更不是一見到她，他就將這六年的痛苦忘得一乾二淨，不是這樣的，絕不是！

  儘管他這樣告訴自己，但腦子裡卻滿是她心碎落淚的樣子。

  六年了，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她的淚還是能夠使他的心情波動？

  她怎麼還能影響他？！

  不，他必須忘記她，否則他只能是她的傀儡，由著她操縱他，就像再度來到這裡一樣，見過她之後，他只想再到這裡一趟。

  他不由自主的被牽引過來，只因為這裡曾經是他們承諾過未來的地方。

  這多可笑又多可惜，他到底中那女人的毒有多深，難不成他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將身上這叫做李思璐的毒徹底去除嗎？

  「顧先生，好久不見，終於見到你了，小璐和小海濤也來了嗎？」咖啡屋老闆親自過來服務，見到他十分驚喜。

  他微愕。自從六年前最後一次來過這裡後，他沒再光顧過此地，老闆居然還記得他？最教人吃驚的是，老闆叫那女人的名字叫得這麼自然，還有，小海濤，他也認識？

  「你見過小海濤？」他忍不住訝異的問。

  「當然，小傢伙每年都來，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好喜歡他，他樣子機靈可愛，而且一年比一年帥——欸，不就你兒子嗎？難怪帥，是遺傳！」

  他聞言更加錯愕。「連你也知道小海濤是我兒子？」

  「當然，這是咖啡屋大家都知道的事啊，不過每年都是他們母子自己來，你沒出現過，我們都猜你工作想必很忙碌，現在見到你過來了，可真是高興——小璐他們呢？大夥如果知道小海濤來了，會爭相跑來找他玩的，咦？怎麼沒看見他們？」

  老闆東張西望，一臉期待。

  「他們……他們沒來，我一個人過來的。」他硬邦邦的說。

  這回換老閣吃驚了，而且還失望。「只有你一個人啊……哎呀，我怎麼忘了，他們七月時才來的，現在八月，才過一個月怎麼可能又來……」他像是忽然想起這件事，懊惱的嘀咕。

  「七月？他們……每年七月都來這兒？」

  「是啊，聽說那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不是嗎？小璐過來這慶祝的。」

  「結……結婚紀念日？」

  「對呀，小璐每次來都帶著小海濤到附近那棵椰子樹下坐，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說是要靜靜享受這份甜蜜，她是個很感性浪漫的女人。」

  他愣了半晌。「你是說……他們會去椰子樹下坐？」

  「嗯，她好像還在那藏了東西喔，你可以先過去看看後再回來喝咖啡。」老闆建議他。

  他僵硬的點頭，起身，克制不住好奇地往椰子樹的方向去。

  「顧先生，你點的東西照舊嗎？」在他踏出咖啡屋前，老闆揚聲問。

  「照什麼舊？」他頓下腳步，納悶的問。

  「小璐每年都幫你點一杯特調咖啡帶回去，她說你雖然沒來，但是喝過本店的咖啡就像是來過了，所以要點一樣的嗎？」

  「喔，一樣……一樣……」他渾渾噩噩的點頭，然後往外走，沒多久就來到椰子樹下。

  這是他們埋藏許願瓶的地點，也是他向她求婚之處，更是他發誓從此將愛情埋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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