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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5:12 作者: 秦文君
    我另一位女友,前不久失去了慈母,當時她簡直昏了頭,看見母親的照片就要轉過去,不敢對視;追悼會上她撲上去慟哭,試圖牽住母親的手不讓其離去。但是如今她已從萬丈深淵的痛苦中走出。她說以前怕走黑暗的夜路,而現在不怕了,因為走在黑夜裡會感覺母親就在身邊,母親留下的力量無所不在。

    母親的愛、親人的愛就像一塊永不融化的蜜糖,它們存在心底,只要輕輕地碰碰,就會泛出芬芳。時過境遷,許多事都會淡忘、消逝,惟有這塊蜜可以受用終身。

    中醫情結

    近年來難得跑一趟醫院,即便患病也是走一條偷懶的捷徑:翻看丈夫的病歷卡,查證吃何種藥物最為見效。丈夫是個身體一有不適就直奔醫院,將自己託付給醫生的人,所以他的病歷卡厚厚的一疊,史料似的,讀來常常覺得像在做研究常見病的案頭工作。一般說來,我總是從中選出幾味中藥,配齊後服下。這種用中藥自我拯救的滋味特別精彩,帶點祖傳的中國式的揚眉吐氣,仿佛生死都由自己握於掌心。

    對中醫那種割捨不掉的好感源於童年,那時,小小的頭顱里有較多的救人思想,幻想有朝一日煉出長生不老的仙丹,或是成為像扁鵲那樣的神醫。最難忘的是小時候弟弟患哮喘,多方求醫均不見效,後來經人介紹求到一位江湖郎中的門下。記得那郎中的外表、裝束就像寫著「傳統」二字:穿灰布衫,手捻及胸的長須,言必談虛實、陰陽、寒熱,他給的藥方也是神神道道的,什麼隔年生的蛤蟆、曬成乾的蜈蚣、霜打三遍的北瓜,還須用不落地的露水做藥引。奇怪的是,弟弟服下這稀奇的藥,先是病症加重,折騰了一陣,所有的病症突然消失。我由此認定,中醫有許多難以言傳的玄妙,那位郎中雖散於鄉野民間,醫道中卻根植著含蓄、內斂的中醫法寶,甚至某種仙氣,否則何以讓藥力埋伏體內,出奇制勝。

    成年後,一度對中醫有所疏淡。原因之一是西醫中條條框框多,鐵定的嚴謹,診病、治療無不帶著科學的烙印,即便遇上醫術平平的醫生,仰仗著那些條文也能將病治癒。而中醫卻在各方面顯得寬容、廣泛,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醫師的天賦與悟性。有幾次去看中醫,撞見的都是庸醫,他們糙糙地觀過舌苔、察脈象時心不在焉,隨後便反問:以前患此病吃何種藥?聽得人心裡冒火,卻不得不如實相告,生怕其開出更差勁的藥方。倒是在國外旅行時,遠遠地看到某處有中醫診所,心裡會倏地一動,想念起中醫那特定的情致,像甘糙那樣的人味以及它的種種充滿東方辯證法的醫道。聯想到近年來,不斷有海外的朋友回來看中醫。我想,除了中醫自有魅力,或許它還能承擔起國人思鄉或其他的感情需要,中醫畢竟汲取著我們腳下這塊大地的某種精華、神力。

    前一陣,有友人送我一大套中醫學的理論書,閒時讀讀,深深淺淺地感受到這一門學科對當代人保證生命質量有無限大的潛力。在電視裡看到有不少外國人也在潛心研究此道,不由心裡發急:中醫在中國這塊地盤上算得上是根正苗紅,倘若國人中不冒出些中醫天才、當代華佗,不創出些令世人矚目的業績,實在是冤哉。

    平心而論,這些年也撞見過中醫高手。有一次去看中醫,不料只有個年輕的醫師端坐在那兒,一般說來,中醫師總是越老越吃香,這方面類似於古董的標準。在我的經驗中,老醫師往往熟讀過《醫經》、 《黃帝內經》什麼的,觀百病、知人心,視診時叩、聽、切等手段也老辣。不過,我遲疑片刻後還是請那年輕人診病,此人開出七帖藥,配料十分簡單,有點土法上馬的意思。我拎回那七帖藥,一天一帖,一邊服用一邊在心裡打問號,服到第六帖,病症依舊,我就打算將那最後一帖棄之了事,後來轉念一想,且吃了這第七帖藥,以便徹底證實那是一個庸醫。誰料服下這帖藥,病症立馬痊癒,真正的藥到病除。

    自那次起,提及中醫都會懷有一種體己的感覺,平平淡淡中帶著一種熱心熱肺的歸屬感,或許,那就是縈繞在心的中醫情結吧。

    過去

    大凡健在的人都擁有過去、現在、未來。窮也好,富也好,在這一點上絕對公平。所謂現在,往往是緊握於手的,正在進行的那一刻;所謂未來,則是要靠放眼望去,它常常離我們甚遠,在凡人們視線難以抵達的地方;而過去則是最為貼心的,它深藏於人心,宛如樹的年輪,在心裡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珍藏著的「過去」大都與童年有關,這也許是一種職業病。我經常會翻出童年時的舊照,看看那些倒掛眉毛,露出粗笨的小腿的幼稚樣子。還有在照片裡齊刷刷站成一排的童年朋友,眼神里有著害怕,也有著特別想要的東西。不知他們後來尋沒尋到夢想要的那樣的生活?熱愛生活的人往往會感覺,人活一世是多麼少呵,於是,就有了「重溫過去無異於重活一次」的說法。我總想,何必奢求「重活」呢,能在「過去」中看明人的來歷,看清自己是有個怎樣的人生開始,再沉思默想片刻,足矣。

    近來去青浦朱家角老街走了一趟,踏上那質樸的石板,看著那沿街伸出來的店子的格局,童年時代最熟稔的生活倏地復甦了。

    特別是那家醬油店,高大的櫃檯,黑沉沉的木質櫃面,店堂里泛出一種木桶釀造的甜醬味,站在那兒零拷一點辣醬、米醋,真是恍如隔世,仿佛耳畔還響著媽媽親切的聲音,她叫著我的小名,叮囑我不要貪玩,拷完醋快回家。

    那條老街所有的景致都寫著:過去,過去,過去,簡直勾人心魄。最難忘的是那條老街上有一個賣粽子的小店,售出的粽子都是店主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一隻一隻裹出來的。那老太太是典型的江南老人。稀朗的頭髮梳理得好好的,左邊一半,右邊一半,緊貼頭皮。衣飾乾淨合體,手腳輕便,是那種吃得清淡,睡硬硬的木板大床的老人,窮而堅強。她快樂而勤勉地活著,不見半點疲頓。人們見了她便會記住她,而忘卻那些比她年輕比她完美的人。

    在我的童年裡也有一個溫暖人心的老太太,也是青浦朱家角一帶的人。似乎叫石榴, 「榴」是「留」的諧音。她的耳垂上有兩個碩大的金耳環,晃悠晃悠,令人很想伸過手去輕拉一拉。老太太有一顆慈心,她對每個小孩都那麼溫和,那麼珍視,那其實是最好的恩惠,她讓小孩瞥見,世上確有仁愛和寬容。我還記得她對我說過, 「你還小呵,做什麼想做的事都來得及呵!」那是一個擁有豐厚「過去」的老人的贈言,直至今天,我做成一件有難度的事,還會這麼想:果真,還來得及……

    前一陣,看到有記者採訪世界各地的兒童,問他們未來會是怎樣的,誰想小孩的回答是那麼灰色,他們的視線里都是疾病、失業、戰爭,以及一些因為羨慕別人錢財而淪為盜匪的人。這些小孩有太少的「過去」,他們心裡沒有根底呵,他們看到了一些負面的東西,再加上人天性中的憂鬱,所以他們的夢裡缺乏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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