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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5:12 作者: 秦文君
    當然,人是極容易愛上汽車的,因為它確實是個上好的東西,它圓了人類日行千里的奢望,給予人們以往所可望而不可即的觀念和想像力,它使人類抵達了自由奔騰的新境界,甚至,它改變了人類的生活。自一九○八年亨利·福特開始批量生產T型汽車,迄今不過九十餘年,這門新興工業席捲而起的發展旋風足以說明,在當代生活中,它具有異乎尋常的力量。

    汽車已無所不在地滲透於我們的生活,駕駛汽車者也成為龐大的一族。平心而論,我見過的車技最棒的司機幾乎都在山野,不在都市。其中有個名叫恩主的藏族小伙子,他駕一輛舊依維柯載我們從梅里雪山山腳下的德欽趕回迪慶中甸,夜深了,海拔四千米的險峻山路上閃著寒冷的雪光,從路邊的斷崖陡壁下冒出一團團濃霧,汽車似乎只有貼著山腳才能蹣跚前行,就是這樣,恩主的車仍在疾駛,仿佛騰雲駕霧,他把持方向盤時的那種怡然,真是達到了人車一體的境界。

    另外,多年前還有一次,我去四川峨眉山,包下一輛個體汽車,車子臨開時,車主才將司機招來,我一看,那人竟是位獨眼龍。儘管如此,他在盤山公路上將車開得風馳電掣,還常常將雙手從方向盤上移開,真是令人驚魂難定。一路上,他大談他曾把車開得滾下山崖,車子掛在尖石上,而乘客都從破車門裡抖落出去。事後才知,他這是在要挾乘客,乘客若服軟,奉上若干小費,他就能把車開得平穩非常,我至今仍為自己那種咬緊牙關,豁出來冷眼觀望的勁頭而自豪。

    大約是在年前,我又抱著這種豁出來的勁頭去學駕駛,於是,這所駕駛學校就有了個技藝極臭的學員。我的師傅姓張,很是苦口婆心,每次見到這樣的好人坐在我開的車中頭一點一點地做鞠躬狀,我都心生愧意,只恨朽木不可雕也。不過,比起我的一位相知的文友,我還算是塊特殊材料。她在學車期間,慌亂之中錯將油門當剎車,將站在車前指指點點的師傅一頭撞進水溝。

    與丈夫相約一塊去學車,是因為懼怕人與人之間不帶感情色彩的競爭,不料,摻和情感的競爭也麻煩。在學車進程中,這位先生實在好為人師,對我的車技頻頻指責,還自稱為戴師傅。不過,每次坐丈夫開的車,總是為其擔驚受怕,毫無享受之感。我的另一個朋友表現更絕,她坐其夫開的車,每每便在一旁督戰,叫著: 「當心!剎車!」而且說腿酸難忍,原因是她為丈夫捏一把汗,喊剎車時還非得在腳下使勁,暗自幫丈夫做踏剎車的動作,那是令人感慨的,自己人呵,相伴中有著柔軟無盡的瑣碎,更有催人淚下的彼此的呵護和親情。

    駕馭汽車需要經驗與勇氣的完美統一,然而,我認為更高的境界則是理智與思想以及對人的珍視。我不是個開車好手,但我信奉勻速前行。只因汽車再聰明也僅僅是機器,它不懂在黃昏時,應該體察行人歸心似箭的心情;也不明白下雨天要禮讓抱著嬰孩的母親,而駕馭汽車者能賦予它這樣的好心和智者風度。另外,適當的車速真正符合一個偉大亘古的物理現象:勻速前進,風景無限,車速過快,視野越窄。不僅駕車如此,生活何嘗不也被包含在其中?悟到了這一點我十分欣慰,似乎已不枉這一番對汽車的痴迷,以及對生活和人的敬畏之情了。

    好客

    自小就有東方人傳統的好客傾向,喜歡家裡人來人往,而且最好是遠途而來的客人,有點神秘,難以捉摸。這種對來客的特殊要求來自於我的一個女伴的經驗:她有一大門親戚,就住在相鄰的弄堂里,他們經常趿著拖鞋,套著汗衫不請自到。這樣的客人雖然彼此不生分,但也失卻了主客間的彬彬有禮,甚至某種期盼和驚喜。

    當然,這已是一種相互爛熟的關係,不存在客來客去的分寸和情致,那兩大家人在一塊的不分你我,無所顧忌,不知怎的不像是人來客往,倒像是聚眾鬧騰。

    最難忘的是自己成立家庭後第一次請朋友上門來做客。當時,真是怯生生的,惟恐難以使朋友盡興。後來才慢慢發現,較客人而言,主人才是一個靈魂性的人物,從某種角度說,還能左右客人在這段時間內的幸福還是痛苦,比如主人熱情,客人就倍感溫馨;再比如,主人端出什麼待客,客人就得用什麼,天經地義,別無選擇;主人要是盛情留客,客人一時半刻就無法脫身。

    我就做過被盛情挽留的客人,開心溫暖中有著感嘆和不如意。那是一個單親家庭,朋友的孩子七八歲。這個小男孩每次總是瞞著他母親早早撥來電話,聽我答話就明知故問地說一句: 「你還沒出來呵?」有時,他會隔十分鐘撥一次,有點等不及了。直到有一次,撥過來沒人接了,這才舒出一口氣,飛跑到弄堂口來候著。最好玩的是,他會在我抵達後,悄悄地把我的皮包和鞋子藏起來,不讓走,一定要保證過不久再去,他才放行哩。其實,客人在時,他也沒太多的話,最多是當客人說到他時會倏地抬起頭,感激地一笑。他還是孤獨,祈盼多一點愛撫。所以每次去這位朋友家我都會多坐一會,喚著這小孩的名字與他說說話。

    我見過最奇特的來客是一位外埠的朋友,她說想喝點我煮的雞湯,我說歡迎歡迎。結果她上門來時竟像遷移似的提來五口大箱子,滿滿地堆了半間房子,而且一個個都沉甸甸的,像是裝著金銀財寶。問下來才知,她要坐中午的航班,為了能從容地品嘗雞湯,只能把行李來回倒騰,省下些時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哦,為了多見朋友一面,捨得不厭其煩地大忙一番。那樣的人,即便不開口,也會暖著人心的。

    待客之道中最沮喪的事要數說好要來的客人,突然變卦說不來了。那仿佛是一朵花結了花苞卻無法綻放;一個句子有了逗號卻無法繼續,活活憋在那裡。

    我還覺得邀請父母來做客是最溫馨的,在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裡和老人敘敘家常。昔日的一家人分掰成兩家人,腦子裡想什麼就絮絮地說什麼,既有一家人的鬆弛,又有兩家人的得體,那是待客的最高境界了。

    不過,如今的cháo流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待客往往都在飯館酒肆,彼此進退自如。但我覺得這也是現代人善於將自己藏起來的一種表現,其實,相熟相知的朋友連相互的家都未拜訪過,那個中的感情應該是跛行的,因為惟有上門做客才能更多地看到一個人的生活痕跡。

    人與人的美好往來,包括好客的天性,永遠是一種美德,它既是人內心的熱情與強大,也是一種軟弱,與人共處時,時光流逝飛快,生活會更容易,更舒心。

    校園生活

    我常跑校園,小學、中學、大學都去,到了國外也會找學校進門兜一圈,那種急切程度仿佛不僅僅是職業需要,而是從骨子裡生出來的一種情結。只可惜從小到大,我的那些母校不是被兼併了就是因故搬遷了。說實話,再回母校已找不到原汁原味的記憶了,連畢業前悄悄鐫刻上自己姓名的那堵牆亦被推倒了,這是件傷心的事。

    先生在一所大學當教授,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們與校園毗鄰而居。那是些令人歡喜的日子,我們常去擠食堂吃大鐵鍋里煮出的飯菜;在人聲鼎沸的大禮堂看電影;或是聽合唱隊的女生唱歌,那種生活帶著一種年輕人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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