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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裡走,父親他們跟隨著。臨近村頭時,傍晚的風吹得糙梢亂點,那幾株葉子金黃的栗子樹幹葉萬葉婆娑起舞,好似滿樹金蝴蝶。父親說往常每到這時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著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現在連一條人影也沒有,偶爾有一隻野貓穿街衝過,身影油滑,好像一道電流。父親說他再次感到沒意思起來,路過家門時,他甚至想逃脫掉,回到那跟堂姐妹們廝纏打鬧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沒有逃脫。他感到跟著二位表哥寸步不離是無法違抗的命令,當然並沒有任何人給他下命令。

    一絲不掛的痴呆兒德強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現了。父親說痴子德強那時有十三歲,個子約有三尺高。他生下來就沒穿過衣服,但那身肉卻粉紅色、油漉漉的,活像個人參娃娃。

    他攔住天和地的去路,咬著舌頭說:「喝湯、喝湯。」

    連一直陰沉著醜臉的地也露出了很溫存的笑容。

    痴子德強繼續重複著:「喝湯,喝湯。」

    天和氣地問:「小表弟,到哪裡去喝湯?」

    痴德強突然清楚地說:「跟我去喝湯。」

    天和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又低聲咕噥了幾句。然後,天一揮手,說:「跟他走。」

    父親說他們一行五人,尾隨著一絲不掛的德強,拐彎抹角,穿過幽暗的小巷,進入一個大門樓。父親認出這是我們的七老爺爺的家。

    父親說你們的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被處決之後,七老爺爺和七老奶奶就是家族中的尊長了。他們家裡也有一條狗,是狼與狗的子孫,原來非常兇猛,用指頭粗的鐵鏈子拴著,天上飛過一隻鳥,它都要躥跳叫嚷,因為性子太猛躥跳太高,常常被鐵鏈子頓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這條惡狗那傍晚竟然一聲也不叫,縮在窩裡哼哼著,像感冒了的人一樣。父親說那狗是被天和地這兩個殺人魔頭給威住了。狗通人性,父親說它知道天腰裡的大鏡面匣槍和地懷中的花機關槍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過槍子兒;你跑得再快,難道就快過了槍子兒不成?

    父親說七爺爺在院子裡迎接他們。父親說他們的七爺爺原是個紅了眼不認親屬的東西,他是他們同輩中最小的,提籠架鳥,鬥雞走狗,吃喝嫖賭,人世間諸般惡事都沾過邊,平日家斜著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號「七斜」。可是那天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著瓜皮小帽,穿黑緞子長袍,滿臉堆著笑,像村公所里的帳房先生一樣,點頭哈腰地招呼他們進屋去喝湯。父親說他們一行,痴子德強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挾著馬杆殿後,魚貫而人,很像後來我們在電視機上看到的一隊進入開幕式的運動員。

    父親說我們的七老奶奶是個一臉大麻子的女人。父親說他的七麻子奶奶雖然長相兇惡,但人卻善良、和藹、慷慨大方,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掏出來給晚輩們吃了。父親說他心裡其實挺喜歡這位麻奶奶的。

    堂屋裡已經擺好了桌椅。父親說他們家族中房屋內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爺爺家一樣,幾百年也沒有大變化。麻奶奶極丑的臉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親說他看到天和地都縮了一下肌肉。麻奶奶親熱地迎上來,大聲說:「好外孫,早聽說你們來了,把我歡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親說麻奶奶安排天、地入座之後,也不怠慢、疏淡他們。她逐一呼著他們的名字:「德高、德重、德強、德健,你們這四條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爺爺進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親說,「七斜」成了這副模樣,也算是威風掃了地皮。父親說我們的七老爺爺倒了一巡茶,點燃了三根羊油大蜡燭,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親說麻奶奶端上菜來,七個盤八個碗,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把一張大桌子塞得滿滿的。

    七老爺爺殷勤地勸酒勸菜。天優雅進食,地狼吞虎咽。父親說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麼質料做成,那麼白那麼光滑。酒過三巡,父親說七老爺清清喉嚨,對天和地說:「二位賢外孫,當年害你們母親的事,我可是一點點都沒參與,你們的七姥姥可以作證。」

    麻奶奶堆著滿臉笑說:「都是老大兩口子的壞主意,殺了他們,正是報應。」

    天說:「吃飯吃飯,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我們這次回來,也不是要找誰報仇。」

    父親說我們的七老爺爺聽了天的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臉上的肌肉鬆弛了許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個重孫子一樣。

    吃罷飯,麻奶奶端上幾盤炒葵花子兒,說:「大外孫,嗑幾個瓜籽兒香香口。我一開頭就看不慣他們的習性,只有驢才吃糙,人吃糙還算人嗎?」

    地點點頭,說:「你真明白。」

    麻奶奶連忙謙虛著:「明白什麼,老糊塗了。」

    父親說他根本沒料到和平的形勢會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著肚子哀嚎起來----怎麼回事,好孩子,怎麼回事?父親說麻奶奶關切地問著。瞎子說:酒里有毒!

    父親說麻奶奶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罵道:「放你娘的臭狗屁!

    有毒單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撐了。「

    大表哥說:「酒里沒毒。」

    七老爺爺說:「還是大外孫聰明。」

    天說:「我聰明什麼?我一點也不聰明。」

    父親說天站起來,打著飽嗝走到麻奶奶面前,說:「七姥姥,你和七姥爺都聽著,我有話跟你們說。」

    麻奶奶和七老爺同聲道:「大外孫請說。」

    天道:「二位老人,你們倆年紀不小了,活夠了沒有?」

    麻奶奶道:「活夠了活夠了,活得夠夠的了!」

    天道:「那為什麼還不想法死?」

    父親說我們的七老爺爺一聽這話,臉立時煞白了,嘴唇乾哆嗦,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麻奶奶道:「大外孫,雖說是活夠了,但閻王爺不來催,也就懶得去。」

    天說:「閻王爺這就來了。」

    父親說你們的七老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哀求道:「好外孫,饒我一條老命吧……你娘的事我真的沒插手……」

    地踢了他一腳,說:「起來,起來,橫豎逃脫不了的事。」

    麻奶奶鎮靜地說:「大外孫,皇帝老子也不殺無罪之人,要殺我們,總得有個講說。」

    天笑著說:「好一個糊塗老婆子,要殺你就是要殺你,還要什麼講說。」

    麻奶奶說:「你不說明白,我死也不閉眼。」

    天說:「那你就睜著眼死吧!」

    地一揮手,說:「找繩子去!」

    父親說他堂兄弟幾個積極地找繩子。麻奶奶抄起一把菜刀,說:「小雜種們,看你們哪個敢捆我!」

    天說:「不用捆了。」

    地說:「瞎子,我們不要捆她,還要她無法反抗,該怎麼辦?」

    瞎子說:「當頭一棍,打昏她。」

    地說:「不好,不好!」

    痴子德強咬著舌頭說:「把她的手剁掉。」

    天說:「你小子,一點也不痴嘛。」

    地說:「動手吧。」

    父親說他與德高、德強一擁而上。麻奶奶揮著菜刀,劈得風響,跳著罵:「雜種,我先劈了你們!」啞巴躲閃得慢,耳朵被削掉一塊。父親說他靈機一動,抓起一個木頭鍋蓋當盾牌,衝上去,麻奶奶一刀劈在鍋蓋上,拔不出刀來了。德強一個地滾龍上去,摟住了麻奶奶的腿,德高撲上去,扼住了麻奶奶的脖子。父親說他對著麻奶奶的肚子,撞了一頭,麻奶奶應聲倒地。父親說天從廚房裡搬來一個剁肉的木墩子,放在麻奶奶身邊,從木鍋蓋上拔下菜刀,對著地說:「你來剁吧。」地推讓著,說:「還是你來剁。」父親說他們倆推讓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猜包袱、剪刀、錘比輸贏,贏者先剁,輸者後剁。天伸出巴掌,地伸出拳頭,天贏了,先剁。他命令父親他們把麻奶奶的手按在木墩子上。麻奶奶好大的勁頭,像條母水牛一樣哞哞地叫著,父親說他們堂兄弟三個使了吃奶的力氣都按不好她。地過來,一隻腳踏在麻奶奶背上,說:「老實點!」麻奶奶頓時老實了。天舉起菜刀,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氣,然後揮臂刀落,「喀嚓」一聲響,麻奶奶一隻手齊著腕斷了。

    父親說麻奶奶怪叫了一聲,背雖然被地的腳踩著,還是羅鍋了起來。

    血一股股地從斷腕上冒出去。那隻脫離了肢體的大手,在地上抽搐著。

    父親說天把菜刀遞給地。地接了刀,用更加乾淨利索的手段,剁下了麻奶奶另一隻手。

    天說:「你們鬆手吧。」

    父親他們鬆了手。麻奶奶困難地爬起來,失了雙手,她的身體喪失了平衡,晃晃蕩盪站不穩。豆大的黃汗珠在她的麻臉上滾動著。

    「小畜生們!狠心的小畜生們!」父親說麻奶奶扯著喉嚨罵著,揮動著雙臂,像揮動著兩根棍子,黑色的血像熱乎乎的急雨,在屋子裡飛濺。一道熱血淋在天潔白的臉上。天像被火燙了似的,怪叫了一聲。父親說天掏出一塊布擦著臉上的血,氣急敗壞地下著命令:「快快快,按倒她,剁了她的腳!」

    父親說麻奶奶閉著眼往牆上撞去,啞巴伸手揪住了她,並順勢把她壓倒在地。天和地把剁腳的任務交給了父親。德高搶刀先剁,父親說啞巴手大臂粗,勁頭兒十足,一刀便剁斷了麻奶奶的腳脖子,那隻穿著緞子鞋的小腳單獨立在地上,樣子十分可怕。父親說麻奶奶雖然面孔醜陋,兩隻小腳卻裹得十分精巧。父親說輪到他動手時,那把菜刀已經被熱血燙卷了刃子,所以他連剁了三刀也沒能把麻奶奶的腳剁下來。剁到第三刀時,父親說他忍不住的噁心,一股黏稠的東西從胃裡往上翻。他扔掉菜刀跑到院子裡,彎著腰嘔吐。

    接下來,父親說,天表哥讓德高把麻奶奶扶起來。麻奶奶如何能站住?她的嗓門也降低了,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天說:「瞎子,該你動手了,割掉她的眼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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