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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天和地進入村子時,是八月里一個陰雲密布的下午,當時,村裡的人正聚集在街道上,仰首向北方,觀看著那道鮮艷奪目的彩虹。
天身著黑色機織布制服。地身穿白色卡嘰布制服。天腰裡別著一支德國造大鏡面匣槍。地脖子上掛著一支俄造花機關槍。天身材高大、頭髮金黃、嘴唇鮮紅,大眼睛藍汪汪的,像滴進了幾滴藍墨水。
地個頭矮小、駝背弓腰、五官不正、牙齒焦黃。英挺和猥瑣是他們的不同特徵。年輕是他們的共同特徵。
正當村人們為天上的虹憂慮重重時,他們一高一矮、一俊一醜地從橋頭上走過來。河是東西方向,橋是南北方向。橋頭上修築年久的高大門樓是進入這四周高牆圍住的村子的唯一通道。天和地從北虹的方向走來。人們感到他們是從北虹里走出來的。
他們毫不猶豫地逼近了大爺爺。大爺爺不但是族長,也是村長。
大爺爺生著一下巴鋼絲一樣的好鬍鬚。
「二位是……」大爺爺迎上去,問,「二位是從哪裡來的?」
天和地對視了一會,好像在用眼睛交流什麼信息。人們都滿腹狐疑地打量著這兩個對比鮮明的怪客。
天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大爺爺,說:「你認識她嗎?」
地斬釘截鐵地說:「你一定是我們的外祖父!」
天和地手上都戴著又薄又光滑的白綢手套,顯得格外扎眼。
大爺爺打量著照片上那團模糊的人影,嘴裡支支吾吾,說不出清楚的話語。
天說:「難道連你的親侄女都認不出來了嗎?」
地說:「俺娘可是被你們逼走的!」
大爺爺驚訝地說:「你們是二妞的孩子?」
天說:「是二妞的兒子,我叫天。」
地說:「是二妞的兒子,我叫地。」
大爺爺看著天腰間的匣槍和地脖子上的花機關槍,不由地心生畏懼,從皮肉里擠出來親熱的笑容,說:「啊呀呀,原來是兩位大外孫到了,大喜!大喜!你們的母親呢?」
天和地齊聲道:「她隨後就到!」
飽學多智的父親對我們說:
那年我十五歲半,正是好奇、好動的年齡。聽到你們二姑奶奶的兩個兒子----我的兩個表哥到來的消息,興奮使我渾身哆嗦。由於誰也說不清楚的原因,我們這個在高密東北鄉曾經盛極一時的家族,正在走向下坡路。我的十六個叔叔們,生出了四十八個女孩,與我同輩的男孩只有四個,除了我還算伶俐聰明,其餘的三個,八叔的兒子德高是個黃眼睛的啞巴,二伯的兒子德重是個先天的瞎子,十一叔的兒子德強,是個活了十三歲沒穿過一件衣服的痴呆兒----十一嬸多少次為他穿上新衣,都被他即刻脫下撕得粉碎。相反的,那四十八個姐妹們,則一個個如花似玉,既聰明又伶俐。高密東北鄉老管家的閨女,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不差,這是方圓三個縣都有名的事。我們家女孩太多,牡丹、芍藥、月季、薔薇、玫瑰、蘭花、桂花、jú花……幾乎把花名都用完了,才剛夠為我的姐妹們命名。我們家是半個「百花園」。所以,我在這個家族裡雖然比不上《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珍貴,可也算得上是個「混世魔王」。跟姐妹們鬼混了十幾年,縱然她們都是天仙,也令人膩煩。突然聽說有兩個表兄到來,我興奮得渾身哆嗦就是很可以理喻的了吧。
你們老爺爺輩上,有親兄弟七個,號稱「管門七虎」,他們的各種故事,我已經懶得講述了,也許等我把二位表兄的故事講完後若干年,再重翻歷史舊帳,把他們的虎皮抖擻出來讓世人欣賞----將來的事難說。猶如一棵樹,分成了若干枝杈,我們的家族。雖是分家單過的日子,但由於我的特殊地位,在家族中處處受優待,即便是我的父親與大爺爺的親生兒子為了爭地邊子十分鐘前打了肉搏戰,十分鐘後我到了大爺爺的家,大奶奶也會把她盒子裡的蘇焦茅糙根拿出來給我吃。吃甜茅糙根是我們家族的傳統,這個傳統是相當複雜的問題,我不想講它。
聽到二位表兄到來的消息時,已是掌燈吃晚飯的時辰。我不顧爹娘的阻撓,甩掉了丁香妹妹和桃花妹妹的糾纏,飛跑到大爺爺家裡去。我們的家族其時已分裂成幾十個獨立的經濟單元,但住房因為受祖先宅基地的制約而集中在橋頭胡同兩側,大爺爺的弟兄們已經因為戰鬥和疾病死去了五個,活著的是老大和老小----這死法很有趣----二姑姑是三爺爺的女兒,三爺爺死了,所以我那兩位表兄就理所當然地下榻大爺爺家。
我奔跑在街上,聽到我們家族中的狗發了瘋一樣地吠叫著。那道令人驚異不安的北方之虹已經消逝,但北邊天際上依然有一大片濃重的顏色,好像血溶在了水中。街上模模糊糊地行走著一些人,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從他們嘴裡噴發出來的腐糙味兒,證明著他們是我們橋頭街管家的人,也許是八叔,也許是六叔,當然也完可能是我的這位或那位嬸娘。
在大爺爺家門口,我停住了奔跑,讓喘息聲減弱了,然後從衣兜里掏出一束火柴棍般長短的焦干茅糙根兒,塞進了嘴中。大爺爺家門樓檐下懸掛著的玻璃燈放she出的昏黃光芒,照耀著我綠色的臉和不停頓地咀嚼著的嘴巴。那天晚上大爺爺家的大門虛掩著,影壁牆上常年架設著的那尊土炮也撤了。為了防匪,大爺爺把自己的家院修築得像座碉堡,院牆上、房山上、影壁牆上,連茅廁的牆上,都挖上了方形的she擊孔。大爺爺和大奶奶各有一支土炮,還有五支長短不一的前膛裝藥、打鐵沙子的鳥槍。大爺爺和大奶奶隨時都準備在他們的家院裡展開一場保衛陣地的殊死戰鬥。當然,在我的記憶中,這種戰鬥從沒發生過,那場二十年前的唯一的戰鬥,與我的二姑姑緊密相連。那場戰鬥初發時曾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巨大恥辱,後來竟變成了整個家族的驕傲。畢竟我們高密東北鄉老管家曾經出了一個敢於率領土匪攻打自己親大伯的家院的女中豪傑,這樣的女人並不是任何一個家族中都能隨便出現的。正當豪傑的二姑姑愈來愈變成了傳奇中的人物、她組織的那次小戰鬥變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輝煌話題時,她的兩個古怪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仿佛從天而降、從血一樣鮮艷的北方彩虹中走來,而且他們還宣布,他們的母親隨後就到----我們的二姑隨後就到。有了上述的閒言碎語,我的興奮簡直是必然的、必須的。
那尊從影壁牆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伸出的紅鏽斑斑的土炮被戳在影壁牆後水缸旁邊的軟泥里,炮根朝天,顯得十分狼狽。堂屋裡she出的明亮燈光,把水缸旁邊那株高過房檐的夾竹桃堅硬的葉片照耀得閃閃發出幽藍的光澤,兩隻藍色的夜蝴蝶在夾竹桃的樹冠中翩翩地追逐著,它們時而與那些葉片混為一體,好像千萬的藍色葉片都在翩翩起舞,仿佛整株樹都要拔地而起;時而它們又從那些葉片中凸現出來,葉片靜止,宛若萬千的堅挺翅羽,唯有兩片柔弱得讓人心痛的幽藍宛轉飛行在樹中。大爺爺家那條老得幾乎不能行走的黃狗是我從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對著我發出警戒的吠叫,這令我憤怒。它的叫聲頗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風也威風不起來了。
大爺爺家寬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議事廳,周遭十幾把太師椅,圍定一張沉重的楸木方桌,沿著四面的牆壁,還擺著一些狹窄的條凳。正北的牆上供著一張標註著祖宗名諱的畫軸,軸下點著兩支血紅的羊油大蜡燭,燭火跳動不安,帶動著畫軸上的祖宗臉龐也跳動閃爍,畫上的人兒仿佛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堂屋裡坐著我的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十六位叔伯中,只缺了我的父親和十一叔,嬸娘們有來的有沒有來的,也可能是來過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痴子德強,啞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闖進堂屋,嬌縱跋扈地吼叫著:「表哥在哪裡?」堂屋裡嚴肅的氣氛讓我吃了一驚。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坐在里圈的太師椅上,叔、伯、嬸娘們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瞎子德重萎在牆角上,雙手拄著高高的馬杆,豎著耳朵聽動靜。啞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一顆圓圓的頭顱,像只撥浪鼓一樣轉來轉去,兩隻大眼閃爍著魅力無窮的黃金光芒。我名叫德健,頭腦清楚,感覺敏銳。德健一進堂屋立刻就感到氣氛緊張,似乎有一股冰涼的空氣,把屋裡的熱情包裹住了,就像蚌殼包裹珍珠一樣。尋找表哥的熱望頓時減弱,在這個家族中橫行霸道慣了的德健第一次感覺到必須察言觀色,謹慎言行。我在啞巴和瞎子旁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馬杆而坐,左邊站著啞巴,右邊站著我。瞎子儼然一個深謀遠慮的軍師,我和啞巴則是他的左右侍衛。不必任何人介紹,我就看到了那兩位表哥。他們倆緊挨著坐在兩張紫紅色的太師椅上,與大爺爺和七爺爺對著面。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幾乎是闔族的男人們,在注視著這兩個突然降臨的我的表哥用膳。
我們都知道大奶奶是世界上最吝嗇的女人之一,無論什麼樣的貴客上門,也難吃上她家一錢肉,頂多炒兩個雞蛋,外加一碟子蝦皮。
而今晚擺在兩位表哥面前的,竟然是一隻郭小手家的黃燒雞、一盤醬燉的干帶魚、一大海碗蝦米炒雞蛋,外加一蒜臼子紫皮蒜泥,還有一摞至少二十張白面單餅,一把羊角蔥。這樣的一桌飯菜竟然擺在大奶奶家的方桌上,簡直是王八蛋的破天荒。兩位表哥旁若無人,正在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咽。對了,還有一瓶高梁燒酒、兩隻綠皮盅子擺在桌上。金髮藍眼的表哥左手捏著一隻雞頭,右手卡著一張卷了蔥的餅。不顧吃餅,他先在那兒聚精會神地啃著雞頭上那層淺薄的油皮。
他的嘴唇因為沾了雞油更顯得嬌艷如紅杏,鮮嫩如櫻桃。所謂的「面若傅粉,唇若塗脂」,應該是專為我的這位大表哥(我們感覺他大)準備的真實寫照。二表哥的吃相兇惡,沒有一絲一毫大表哥的瀟灑,他嘴裡塞進了過多的食物,把兩個腮幫子高高地撐起,我只能看到食物一團團地沿著他瘦長的脖頸追逐著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齒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還是持續不斷地把一塊塊的雞肉、一團團的雞蛋、一段段的帶魚、一圈圈的單餅、一節節的青蔥、一攤攤的蒜泥,沒命地搗到嘴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