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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那人哭夠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氣嗓管子割斷啦,古嘟古嘟冒熱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進來插進來拔出去,窮折騰,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說你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覺去吧,要不你娘找不著你該著急啦。刀點點劃劃地,嚓啦抽去,稻糙垛外邊錚錚一聲響,再也沒有動靜啦。

    村裡有黃牛在叫,還有毛驢也在叫。毛驢的叫聲比黃牛的叫聲好聽多啦。愛信不信,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輸了我是小四眼狗。----上面的話我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啦,被孿生兄弟聽到啦。黑暗的糙垛里亮了四顆星,那是他們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說:「弟弟,你聽聽這個小屁孩在說夢話呢!」

    二毛說:「是說夢話。」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覺到十分飢餓。在飢餓中發現他們比我的年齡要大很多,便以年幼為資本,放起賴來撒起嬌來。我用頭撞他們的胸脯、用手揪他們的耳朵、用腳踢他們的狗蛋子。他們用手護著身上要緊的部門,嚶嚶地哭起來。他們倆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子,被我打得嚶嚶地哭,眼淚滴在稻糙上撲簌簌地響。我的心頓時軟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著他們哭。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陰風在糙垛外邊啾啾叫著,撕扯著稻糙。

    村裡的狗咬成一片,槍聲不時響起、還有放手榴彈的聲音。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心裡感到無名的悲痛,不哭就憋悶,便放聲痛哭。他們的感覺與我無疑是完全一致。他們哭得比我還要響亮,還要悽慘,還要動人。在他們的哭面前,我的哭顯得有些虛情假義。他們嘴裡還哭出一些悠長的字眼----因悠長都變了調----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們整整哭了半夜。這時村子裡也安靜啦。

    他們抽著鼻子,啞啞著嗓子對話。對話大意是:哭完了心裡覺得敞亮了許多,好像把該拉的屎拉出來一樣輕鬆,如果不把淚哭乾淨,憋在心裡就會得心臟病,現在好啦,該干正經事啦。只是有些餓。餓也得忍著計劃復仇方案。

    他們的頭腦出奇的清晰,計劃很周密。計劃完了,他們帶著我這個小屁孩從糙垛里鑽出來。

    已經是後半夜啦,村子格外的靜。按計劃我們潛行到生產隊倉庫前時黃鼠狼和野貓正在倉庫門口打架,貓眼發綠,黃鼠狼放臊,把貓打得在地上亂打滾。

    倉庫的門上掛著鐵鎖,我們進不去。按計劃去保管家偷鑰匙,保管家的小四眼狗很能咋呼。按計劃去騾子棚里把老七頭的光板子羊皮大襖偷來。騾子棚插著門。按計劃我從狗洞裡爬進去,從裡邊打開門。我們三個開始偷皮襖。按計劃我們先用騾糞把老七的耳朵眼堵住,讓他什麼也聽不到。按計劃我們把煤油燈里的油滴到老七眼裡,殺瞎他的眼,讓他什麼也看不到。摸著他的耳朵眼往裡堵馬糞時,他老打噴嚏,還罵娘。把煤油倒到他眼裡,他嗚嗚地叫,從炕上滾下來,罵娘,摸索著到飲騾子的水池裡洗眼去啦。按計劃趁老七在水池邊上洗眼時,我們就把他推進水池子裡去啦。

    我們大搖大擺地拿到了老七的光板子羊皮大襖。老七在水池子裡打撲楞啦,咕咚咕咚喝水。

    按計劃我們來到倉庫保管家門口,把羊皮大襖翻過來。羊毛在外,光板子朝里。大毛往身上穿,穿不進去。二毛子往身上穿,穿不進去。大毛二毛讓把我皮襖穿上,我呼隆就鑽進去啦。大毛二毛讓我趴下裝妖精。我真高興,忍不住想笑。

    倉庫保管員家養著一隻四眼子小母狗,聽到一丁點動靜就窮叫喚:昂昂昂、昂昂昂。

    我趴在地,大毛二毛說往前爬,我就爬。我真高興。嘴裡學鬼叫。我身上長著黑毛黃毛紅毛白毛,成了一頭雜毛野獸。

    小母狗聽到動靜就撲出來----保管員家土牆豁開,沒有大門----昂昂昂!昂昂昂!狗叫。吱吱唧唧嗚嗚呀呀嗷嗷哇哇哼哼吭吭啊啊喵喵……我叫。一定要有明亮的月光,要不小母狗怎能看到我呢?於是月亮鑽出雲團,澄澈的月光灑遍大地,我明明白白地看著小狗,小狗也明明白白地看著我。我知道它是個小狗一點也不害怕,它不知道我是個小孩怎麼能不害怕呢?小狗嚇毀了,嚇得說話的聲音都變啦:原來是「昂昂昂」,現在是「哇哇哇」。它轉身就往家跑,一頭闖到房門板上。房門嘩唧一聲敞開啦。小狗蹦了一個高從半空里掉下來,蹬崴蹬崴腿,死啦。我把小狗活活給嚇死啦。

    保管員和他老婆聽不到我們的動靜?

    我從地上站起來----我不願意站起來,我覺著裝妖怪比當小孩好玩多啦。小孩太不好啦,吃不飽,穿不暖,爹也打,娘也踢,哥哥姐姐當馬騎----是大毛和二毛把我從地上提拎起來的。趁著皎潔的月光,利用小狗為我們撞開門的方便,我跟隨在孿生兄弟身後,潛進了保管員的家。屋裡連打呼嚕的聲音都沒有,真靜,怪嚇人,蟋蟀的叫聲像利箭一樣穿透牆壁。

    我看到大毛二毛蹲下啦,也緊跟著蹲下。蹲了一會兒,我們的眼睛都亮了,看到梁頭上吊著一個人,光溜溜一絲不掛,上邊浪當著一根大舌頭,下邊浪當著一根大黃瓜,你說可怕不可怕!

    往炕上一看。保管員的老婆披頭散髮,滿臉都是藍顏色;一摸,黏糊糊;一聞,腥乎乎;才知道是血,炕沿上放著一把切菜刀。不知誰殺了她。

    孿生兄弟每人搗了保管員一拳。我也搗了他一拳。

    我看到他們兩個翻箱倒櫃,好像要找什麼。找什麼呢?找了一把大鑰匙,倉庫門上的。

    按照原定計劃我們打開了倉庫門,偷出了一瓶子毒藥。按計劃我們應該把毒藥倒進阮書記家的鍋里,把他和他老婆毒死,可等我們走到阮書記家高牆外,扒開豬圈牆上的小洞,鑽進他家的豬圈----沒及往院子裡走,就聽到一隻大公雞哽哽起來。阮書記也咳嗽起來,那頭母豬也用兩條後腿站著,舉著兩條腿像舉著兩隻小胳膊一樣,對著我們撲上來,大毛把毒藥瓶子扔到豬食槽里。二毛早鑽出牆外。母豬撲到我身上,把老七的大皮襖剝去了。我鑽出牆,大毛也鑽出來啦。

    然後跑哇跑哇,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鑽進了稻糙垛里。

    天又明啦。

    我比那時候還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大隊飼養場裡的一頭母豬成了精。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用前腿扶著牆立起來,練習走路。很快就能夠只用兩條後腿在土坯房裡扭扭捏捏地行走啦。像個小腳女人一樣。腳上穿著高跟的粉紅色小皮鞋。手上戴著烏黑光滑明亮的皮手套。豬們都羨慕地看著她。豬們臥在尿泥里凍得打哆嗦,她卻氣色良好,優雅地散著步。

    孿生兄弟有一天夜裡同時驚醒,同時想把睡夢中見到的奇異景象告訴對方。其實根本不需要開口,他們同時抓住了對方的手,驚喜的交流便電一樣地開始了。後來他們輕手輕腳地下了炕,像倆灰白的暗影飄出磚屋,來到土坯房前,踏著磚坯,把著窗欞往裡瞅。

    請月亮出來!要大,要亮,要像瀑布一樣瀉進土坯房,照得滿室亮堂堂,好像戲台子一個樣。

    月光滿室,亮得有些古怪。他們看到那頭漂亮的、還沒結婚的母豬正用嘴巴擦皮鞋,其他的豬嫉妒地看著她,有一頭名叫「巴格郎」的閹公豬故意裝出夢遊的樣,爬起來,抖擻著僵硬的鬃毛,走到她(約克霞)身邊,撞了她一膀子,這還不算,還刺啦刺啦地往她的皮鞋上撒尿呢!

    約克霞氣哭啦。一串串的眼淚沿著又黑又硬的睫毛往下滾。她的身體雪白,比月亮更美好。她這一哭把巴格郎弄得很尷尬,連聲賠著不是,回到尿泥里臥下去了。

    約克霞梳妝完畢,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腳步那麼輕捷,屁股扭得那麼活泛,小尾巴在兩腿之間扭呀扭呀真好看。簡直像跳舞。瘦得皮包骨頭的豬,患了重感冒的豬,都用爪子敲地,表示讚賞,也打著拍子,還用嘴吹口哨,吱吱地響。連那兩頭得了豬瘟明天註定要死的豬,也堅持著把昏昏沉沉的腦袋抬起來,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為約克霞小姐喝彩。

    約克霞跳累啦,回到她的鋪著干糙的床位上,坐下,從牆fèng里夾出一條花手絹,揩著額頭上的汗,她說:「朋友們,這是我為你們進行的最後一場表演啦,很快,我要去一個新地方,嫁給一個有權有勢的人。」

    豬們都流露出羨慕的目光,當然也有嫉妒的,但即便是嫉妒也不敢公開說出來,甭說是有權有勢的人,就是有權有勢的豬,也得罪不起呀!

    第二天夜裡,那頭會說人話、能直立行走的小母豬就從土坯房裡消失啦。

    他們經常半真半假地看到,那條母豬穿著的確良布fèng成的花襯衣,前腿上挎著一隻小皮包,在大街上行走。又過了幾年,她上街時腚後跟著一群穿背帶式褲衩、滾瓜溜圓、活蹦亂跳的小傢伙,可愛得不得了。

    漫長的、枯燥的白晝又開始啦。孿生兄弟與昨天一樣,躺在稻糙上沉沉大睡,嘴裡咕嚕著連串葡萄似的夢話。夢話的內容是與放牛放羊有關的事,摻雜著那頭會說話的漂亮女豬的事。我仔細聽了一會,猜想到他們曾經在年幼時跟隨著一個生黃病的男人到大河灘里去放牧牛羊,那男人教會了他們胡鬧。他們鬧上癮來差點送了小命。

    還有就是他們的爹曾與那頭女豬相好的事。還有就是他們的爹逼他們與那女豬胡搗弄,故意讓老阮書記看到,老阮捂著心口窩坐在地上。爹指著與豬胡搗弄的孿生兄弟問老阮:看看看,這兩個狗兒子怎麼樣?老阮臉如黃金捂著心口窩蹲在地上,說犯了心臟病啦。沫洛會提著紅纓槍去喊女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滿臉紅鏽,挺著個特別大的肚子來了。他們說一眼就看穿那肚子裡有兩個小孩,都是女孩。

    彎著腰,盤著腿,抱著腦袋,閉著眼。

    我又一次感到飢餓。孿生兄弟神神鬼鬼的可以不吃飯,我不吃飯可不行。我試圖扒開堵洞的稻糙出去尋點東西吃,剛要動彈,那把明亮的大刀嚓啦一聲戳進來,不是我躲得急非被穿個透心涼不可。

    刀面上的嘴厲喝一聲:「哪裡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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