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對對對,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冰雪覆蓋著那幾間小屋,灶膛里重新塞滿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著鍋底,小屋裡溫暖如春天,我們集中精力消化著腹中的豬肉,肉汁滲入我們的血液,變成我們的肌肉、骨骼……火在煙囪里嗚嗚叫,風在煙囪里嗚嗚叫……他們都痴痴迷迷地看著灶膛里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虱子蠢蠢欲動,他癢得抓耳撓腮,忍無可忍便解開褲腰帶,把一把一把的虱子抓出來扔到灶膛里去。火暗了一剎,緊接著又明亮起來,灶膛里噼噼啪啪地響著,是虱子們在爆炸。一股奇異的香氣瀰漫開來,他們都緊張地抽著鼻子……阮書記罵王先生是個老狗東西胡鬧竟然燒虱子,王先生挨了書記的罵顯得很高興,哈哈地笑著,連山羊鬍子都哆嗦。他從裡屋里抓了一把「六六六」藥粉撒在褲襠里,沫洛會說老賊當心把老雞巴頭子藥爛了。
他們都笑了,齜出漆黑的牙齒。只有她不笑……她臉上沒有血,嘴唇的顏色像乾枯了的桃花瓣兒的顏色,眼睛冰涼冰涼,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團漆黑。還有幾線白,精細細兒。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團漆黑啦。挺像兩塊浸在涼水裡的黑鵝卵石。更像兩隻明蓋的屎殼郎。我們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隻奶頭上生著一顆小豆粒那麼大的瘤子,奶子遮掩著她半個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東嗅嗅西聞聞,還蹺起後腿借著牆角啦樹根啦什麼的胡亂撒尿。你說是只小牙狗子?
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麼撒尿你也不是沒見到過。我們不是說她的心嗎?不是沒說她嗎?難道說人是個母的,心可以是個公的?可以是個小牙狗,為什麼就不能是個小母狗呢?弟弟,我們不要爭啦!好哥哥,我不和你爭啦……她雙手端著那塊白劈柴,劈柴上放著那顆已經烏黑了的豬心。她為什麼不吃……她的頭腦子一團糨糊……阮書記笑著說你發愣怔快把它吃啦不用愁什麼都不要發愁一切有我給你做主人黨啦回城啦上工農兵大學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幾乎一團漆黑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這光彩是房檐上冰凌子的光彩,很涼很涼……真難過……好難過……她低下頭,咬了一口豬心。我們親眼見她咬了一口豬心。她的嘴裡填著豬心真難看。她的左邊的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著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著向右上方歪去。就這樣就這樣突然間突然間她眼裡咕嘟咕嘟湧出了淚,淚水是黃的,好像是馬尿色,沿著她鼻子兩邊的溝流進了她的嘴裡……我們看到她光著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滾,披頭散著發,騎著大白馬……她又咬了一口豬心……圖像在她頭上三尺活動著,閉著眼也能看到……她捂著嘴跳起來,拉開門衝出去……冷氣吹著我們的肩膀……她站在門外的雪地里,彎著腰,哇哇嘔吐著。她把吃下去的黑東西吐在潔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樣。明天早晨我們看到啦,確實像臭狗屎一樣……她的嘔吐聲那麼響亮。因為是靜極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里外的雪上困難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我也聽到啦。是只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塊。像老王奎家的細腰狗咬的。明天我們去捉它嗎?----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嘔出來。嘔出來被狗叼走啦?----爹的嘴又撇起來啦!看到啦。阮書記起身出去,把她攙回來啦----按著她的肩讓她坐在劈柴上----我該回去啦,她掏出一塊疊成方塊兒的手絹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後站起來穿大衣----沫洛會抱兩捆劈柴,我們一起走,老阮說,要盡心飼養,不能讓它們全死光!說豬呢。豬在土坯房裡擠成了堆,只有那隻怪誕的母豬站在一旁,歪著顆母狼一樣的頭。----一行三人:女赤腳醫生背著藥箱昏昏沉沉在前走,連兩個大奶子都為嘔吐時凍得變成冰涼。阮書記瘸腿跟在她腚後嘴裡絮絮叨叨,抱著兩捆劈柴胳肢窩夾著紅纓槍的沫洛會跟在最後邊有些瞌睡腳下發滑摔在雪窩裡啃了一嘴雪。
我們被沫洛會給逗笑啦----這兩個小雜種做了什麼好夢啦?瞧他們笑的,王先生說。
阮書記一行人走了,房子裡只剩下王先生、爹、我們。
王先生頂上門,往灶里塞柴,讓火著得旺旺旺!狗東西啊狗東西!大公雞大公雞!把一村的母雞都踩遍啦!王先生說著。
王先生用一根鐵條插著女赤腳醫生啃過兩口的豬心,伸進灶膛里烤著,豬心吱吱地叫。
他奶奶的,她不吃咱吃!起身從窗台罐子裡抓出一撮鹽,放在劈柴上。豬心蘸著鹽末就咬,一嘴黑貨,又說:喝口書記酒!喝了幾大口,幾大口,吃著蘸鹽豬心,臉上漸漸泛出桃花紅,嘴裡滔滔不絕都是話。這老傢伙,老驢鳥。
知道不?老四,老阮他娘,媒婆,早年間,有名的「四大」:嘴大、奶大、腚大、腳大。她愛吃一口:黑驢鳥!
王先生咬了一口豬心,先蘸了鹽末後咬,咂一口酒,繼續說:每逢羊欄集,老阮婆子----就是阮書記的親娘!一大早就起來,搽胭脂抹粉----她的臉比腚還白----收拾好了,挎上了二升小箢斗,翹翹的,元寶形狀。箢斗里蒙一塊藍包袱,包袱下一個碟子,碟子裡幾撮鹽末。扭呀扭呀,一路和地痞流氓二賴子打鬧著上了集。上集直奔東頭驢肉鋪。肉鋪夥計狗旦子齜著黃牙朝她笑。「四大」來啦。她板著臉,對準狗旦子的臉啐一口唾沫。狗旦子嬉皮涎臉地猴上來,伸出沾滿驢油的手擰著她的胸脯。乾娘,摸摸大奶奶……多大的兒啦,還要摸你娘的奶子。她眯著眼。把一口口的唾沫朝著狗旦子臉上啐,身體卻死不動彈,任由著狗旦子摸夠了,揉搓夠了,她才長吁一口氣,說:兒呀,把你乾娘饞死啦,快把那個東西給我。什麼東西?狗旦子擠圪著眼問。裝你娘的傻!那根東西!什麼東西?呸!你爹那根東西。這時候,來買熟驢肉的、看熱鬧的鬧鬧哄哄擠滿了鋪面,都來看老阮婆子買驢鳥----這是每逢集日的好節目----狗旦子把那煮熟了玩意兒用塊紙包得黑一塊白一塊的,作腔作勢地咋呼著:乾娘,你可小心攥緊了,別讓它跑啦!老阮婆子一把奪過那物來,袖在襖袖裡,嘴裡罵著:放你娘的臊辣屁!扭著屁股就走。走出鋪子,把袖子往小箢斗里伸伸,把那物上蘸上鹽末,趁著眾人不提防,從袖子裡伸出來,「哄咚」就咬一口。----聽她說那物香得不能再香。那物也叫「錢肉」----中空外圓,片片切來,可不就是銅錢形狀……
王先生「哄咚」咬一口豬心,滋咂一口酒,臉色愈紅,眉眼漸漸有些麻胡,眼角上煬出黃眵,舌頭也肥胖起來,說出來的話呼嚕呼嚕的,眼見著他是醉啦。他前仰後合地站起來,模樣古怪,一臉神情難分哭與笑……咱喝了書記的酒……也就算半個書記……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種愁啊----兒行千里母擔憂喝了書記的酒咱就哪學幾腳書記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絲鳥兒站在高枝頭----吃不愁來穿不愁二八嬌娘伴俺睡在熱炕頭----
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勢跌倒,脖子扭幾扭,我們認為他跌死啦,卻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來扔到炕上。又往阮書記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壺裡灌進了涼水。
我們閉著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們,讓我們撒尿,上炕去睡。
我們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把尿滋到牆角的耗子洞裡。噗嚕噗嚕地響著的是尿往洞裡灌的回音。
我們爬上炕去,真的睡著了。
我們做了許多夢。
許多丟人的夢。我們的骨節咯嚕咯嚕地響著。
豬肉迅速地變成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肉皮發脹。
豬肉迅速地變成我們的皮肉。
我們在夢中快速生長。
天黑啦。湖水中儲存的熱量開始揮發,於是湖面上籠罩著一層彩色的溫暖霧氣,於是我們赤裸裸地站在湖邊就感到清涼的風嚴肅地提醒我們的脊背,溫暖的熱流親切地撫摸著我們的肚皮。
「報仇的時候到啦!」
「到了報仇的時候啦!」
「我跟你們一起走,」我說,「我也痛恨這個阮大頭、阮大公雞、阮大肚子!」
他們兄弟各按著我一隻肩頭,說他們不理解我的話。我大聲地叫囂著,以至於剛吼了兩聲喉嚨就嘶啞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噥著,我,向他們表示我對阮書記的深仇大恨。
「好,我們帶你去。」
「你不要亂說亂動。」
我們把衣服脫下來,捲成一個球,用糙葉捆起來,掛在岸邊一棵垂柳樹上。垂柳樹的鮮紅的枝條直垂進湖水。當我們把衣包掛上去時,所有的枝條都顫抖起來。我們望著它,費盡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兩兄弟雙腿間的肉棍子直挺挺著,呈鮮紅的顏色,根部的毛兒綠油油的----宛若兩支新鮮的胡蘿蔔,真真美麗又多情,機警可愛還透著一股愣頭愣腦的傻勁兒。
他們說:「撒點尿撒點尿塗到塗到肚臍眼兒上肚臍眼兒上預防感冒預防感冒!」
他們玩弄著腿間的「胡蘿蔔」時竟然毫無羞恥之感。可我卻拘謹得撒不出尿來。他們恥笑著我,等待著我,誘導著我。
他們是如何徹底消除了暴露肉體時產生的羞恥感的呢?
「水不涼,尿不出來就算啦吧。」
「尿不出來就算啦吧,水不涼。」
和昨天夜裡渡湖時的情景相似:他們每人架著我一隻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頸淹到他們的心臟。湖裡的水層次分明:上面是溫暖的,下面是冰涼的。我們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愜意,像在雲團上飛翔。他們的手掌划水時,我又看到了他們指間的蹼膜。
游到湖的對岸。身體乍一離水,竟是十分的戀戀不合。蘆葦地腥冷的空氣侵襲過來,我打著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須穿過這片蘆葦地,蘆葦地里是毒蛇懸掛如豆角的險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駭怕,我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