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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糙地上爬行著很多鼯鼠,它們身上有金色的細毛,毛尖上噼噼地放she著火星。有時它們興奮,就飛騰起來,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條條耀眼的光道。
早就該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沒見死人的蹤影。借著鼯鼠的光明,我們看到了一片凌亂的大腳印和倒在腳印里的細糙,還有灑在糙尖上的血跡。死人被搬走了。周圍很安靜,湖水安詳地旋轉著,魚兒在水底啁啾。
突然就見一輪金色的圓月高高地掛在寶石一樣的天幕上,花樹的倒影比花樹本身更迷人。我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心裡充滿淒涼。
遠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銀色亮光里,放出嗚嗚咽咽的悲聲。我們垂著頭,順著臂,淚水浸濕了睫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裡的光明如燔,嗚咽之聲不絕如縷,像河裡緩緩流淌的水。頭戴花翎的大鳥在嗚咽聲中翩飛如舞。我們跪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我們心裡空空的,一種空空洞洞的悲傷使我們放聲大哭。什麼都沒有,心裡什麼都沒有,不哭又能幹什麼?
趁著我們哭得神魂顛倒的時機,皮團長把我們全部俘獲了。
他命令把我們押到一道溝邊上,全部槍決。
突然又說不槍決了,要改為絞刑。
好多人舉著火把,在地上栽絞架。都板著臉,無一絲笑意,想想也是應該如此,哪有劊子手面帶微笑的呢?
絞刑架豎起來了,一大溜絞刑架一眼望不到邊,都像高大的鞦韆架一樣。這會兒脫不了死了。唉!我們都悲傷地嘆了口氣。連手執粗繩套的劊子手也唉聲嘆氣起來。
突然又說不用絞刑啦,改為活埋。
我們對皮團長的多變的命令感到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彎著腰,流著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見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裡還用活埋?
又說不活埋啦。我們煩透啦,一窩蜂朝前沖,想跳進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著墜墜把我們拖回來。
我們活著,比死了還要難受。
他娘的皮團長,貓戲耍耗子好殘忍!
皮團長說:洋鬼子要來修鐵路,搶我們的好寶貝,我們要團結起來,共同對敵。
他命令一個老頭把我們帶到一個窩棚前,發給我們每人一管紅纓鐵扎槍。
然後,一聲呼哨,我們就吶喊著衝上去,與腿如鷺鷥的洋鬼子肉搏起來。
洋鬼子逃跑我們追趕。洋鬼子放槍我們中彈。子彈頭冰涼冰涼,死勁往我們肉里鑽。
我們通通死在曠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願這樣躺著,地下的cháo氣令人難過。跳將起來,往前就跑;腿腳輕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但什麼是真實的呢?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實的呢?
高密東北鄉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氣的彩球魚在金光閃閃的水面上飛速旋轉著,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滾著。
女考察隊員們在月光下工作,她們唱著歌:
翩翩飛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單單啊一隻蝴蝶
飛進藍眼睛花叢啊獨自彷徨
尋尋覓覓啊暗暗憂傷
淒淒涼涼遍地月光
裊裊婷婷阿菩成行
薄煙如幛路途斷絕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鄉
我無論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滿金鱗的手挽留我,也動搖不了我的決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適,仰望著上方的星月。
兒子率領著那群可愛的小話皮子們來啦。他們採集鮮花裝飾我。花朵像山一樣壓在我的身上。
兒子問:
「爸爸,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小話皮子們一齊學舌:
「爸爸,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問:
「青狗兒,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嗎?」
青狗兒嘲諷地說:
「新鮮新鮮真新鮮!你還能想起俺娘。俺娘來啦。」
我從花的fèng隙里,看到我老婆穿著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屍體旁。
她滿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塊微紅的鋼錠。你這個喪盡天良的反革命!她罵道,你忘恩負義,拋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處拈花惹糙,死了都尋不到家門,真是蒼天報應。地里的野糙長得比莊稼都高了,欄里的牛羊瘦得像魚刺一樣啦,房頂上的青苔都比銅錢厚啦,院子裡淨是野兔子。你不管不問,要你這樣的丈夫還不如要條狗!嫁你這樣的丈夫還不如嫁匹貓。
我感到了深深的內疚。
「青狗兒,梅老師怎麼樣啦?」我問。
「爸爸,你臨死都不忘風流!」青狗兒說。
梅老師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屍體旁。她用教鞭挑開花朵,憂傷地看著我的面容。看一回,嘆口氣,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難以排解的孤獨。
我想起了女考察隊員們托我帶給縣政府的那封信,便大聲吼叫起來。
青狗兒問:
「爹爹,你咋呼什麼?見到梅老師你又後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應該托梅老師帶給縣政府!」
青狗兒說:
「那封信早在報紙上登出來了,你臨死都在夢裡!」
我被兒子打擊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話梗在喉頭,不吐不快,便說:
「青狗兒,好兒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曉,請你告訴爸爸,紡錘是什麼?」
「紡錘就是紡錘。」
「還有,人為什麼要生蹼呢?」
「人為什麼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領著那群小話皮子們到阿菩樹下採集藍眼睛花。他們飛快地挪動著小腿,形狀滑稽可笑。他們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漸漸消逝了,清涼的夜風中洋溢著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隨著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掙扎著往外鑽。鑽呀鑽,用力鑽。終於把腦袋伸了出來。
小話皮子們驚呼著:
「青狗兒,爸爸鑽出來了!」
青狗兒說:
「人都是不徹底的。」
我認真思索著他的話。人都是不徹底的。人與獸之間藕斷絲連。生與死之間藕斷絲連。愛與恨之間藕斷絲連。人在無數的對立兩極之間猶豫徘徊。如果徹底了,便沒有了人。因此,還有什麼不可以理解?還有什麼不可以寬恕?還有什麼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我兒子是個了不起的好孩子,我真為他驕傲!
湖水動盪不安,在碧綠的月光下,翻騰著一道道田塍般的巨浪。
他們逃出村莊,倉皇如喪家之狗,在綿密的、生滿倒鉤和硬刺的灌木林里盲目地衝撞著,在陷沒膝蓋的泥濘里掙扎著。後來他們穿越了窪地里茂密的蘆葦,到達湖邊。湖水因為翻騰,湖底的淤泥和水糙泛起來,所以有腥與臭的味道。月光下,湖裡浪花呈現一種淺淺的藍色,不知因為什麼原理。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湖邊停下來,兩顆心合著同一的節奏跳躍,兩張嘴用同一的頻率喘息,至少我認為是如此。如此這般,月如冰霜,他們緊緊縮著脖子,湖裡溢上來的氣味塗在他們的感覺上,好像油漆一樣。
蘆葦在他們背後翻滾起來,前邊的彎下腰,後邊的直起腰----此起彼伏----宛若追逐著的長浪,好像要把他們驅趕到湖裡去。
我也不清楚是誰把我搡到蘆葦地里去----幾秒鐘前我還在《生蹼的祖先們》里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師摟著脖子親嘴呢,怎麼一眨眼就進了蘆葦地?墨綠色的蘆葦高大粗壯,「和尚」鳥紡織精巧的糙窩窩一排排懸掛在蘆葦的精葉上,羽毛未豐的鳥雛張著金黃的大嘴,等待著食物。有幾條竹節般的細蛇沿著蘆葦的稈兒往上爬,它們很笨拙,爬到距鳥窩不遠的地方就跌下來,跌下來再往上爬。爬不上去,誓不罷休。這景象令我膽戰心驚。我分撥著蘆葦,像擺脫噩夢般地往外逃跑;蘆葦冰涼黏膩,如同毒蛇。四周響起咯咯的嗚叫,是毒蛇在鳴叫還是和尚鳥在嗚叫?
我的童年時代,原來並沒結束。僅僅因為迷途,我就痛哭失聲。
一道道凜冽的月光照耀著蘆葦,蘆葦上盤纏著的毒蛇都昂著頭,張著口,嘴裡叉舌飛快地點著,像一束束灼熱的小火苗子,蛇嘴裡冰涼cháo濕的氣息噴吐到我的臉上,不由我不哭。
但我畢竟從蘆葦地里鑽了出來,回頭觀望,那彎曲的長蛇因為憤怒通體發了亮,好像扭曲的火舌,映照得每一株蘆葦纖毫畢現。我本能地向著站在湖邊的兩個人靠攏過去。我看到他們的眼睛凝視著湖上凝結了的奇異浪花,不由地眼睛也發直:淺藍的浪花緩慢地翻騰,沉悶如雷的呼隆聲在水底翻滾著,讓人感到湖面上隨時會騰起沖天的浪柱。
沉默片刻,我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戳了戳一個人的腰,但兩個人同時飛快地轉過身來,好像我把他們嚇了一跳似的。四隻金黃的大眼惶惶不安地盯著我。我的身高不及他倆的膝蓋,可見他們身材高大,猶如兩株挺拔修長的蘆葦。
「你們是誰?站在這裡幹什麼?」我膽怯地問。我膽怯的問話一出嘴竟然氣勢洶洶,好像在審判這兩位高大的青年。
他們轉動著金黃的大眼看著我,麻木著臉,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
在我的記憶里,他們的衣服又短又瘦,扣子把扣眼撐得很緊,隨時都可能脫落。半截生著纖纖細毛的胳膊從袖子裡伸出來,四隻大手,一陣陣哆嗦著,像四隻傻乎乎的小動物。我還記得他們頭上生著柔順的黃頭髮,唇上生著柔軟的黃鬍鬚。總之在我的印象里這是兩個處處顯示出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青年。
那時候我重複著上邊的問話。
聲聲逼得緊,他們是非回答不行了。
「我是大毛。」
「我是二毛。」
「我是二毛的哥哥。」
「我是大毛的弟弟。」
「我們是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