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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我說中中中,小老舅舅您可以騎到馬上或是坐到車上,路途還遠著呢到達紅樹林子。
小老舅舅既不坐拖車,又不騎駿馬;人各有志,不得勉強。為了不使他這遠來的貴客喘死在路上,我拉住馬韁,控制著速度。馬兒因不得隨心所欲奔跑而情緒煩躁,身體扭動,步伐凌亂。蜜蜂追隨著我們飛舞,鳥兒在我們頭上盤旋。有話即慢,無話即快,簡短地說,馬拉著拖車已經來到紅樹林子邊緣。
這是個低洼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水都往這兒匯集。我們猜想茂密的樹林深處,一定有著積水的大淖子,因為樹林子深處經常有裊裊的水汽上升,匯集成華蓋般的雲團,然後就落雨,清冷的、腐敗的水汽隨風蕩漾到糙原上,向我們傳達著魚鱉蝦蟹們和大量莫名其妙的水生植物的信息。紅樹林子究竟有多麼大?誰也說不清。有好事者曾想環繞一周,大概估算出紅樹林子的面積,但沒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過,樹林子裡放出各種各樣的氣味,使探險者的精神很快就處於一種虛幻狀態中,於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學考察都變化為走火入魔的、毫無意義的精神漫遊。這且不說,還有一些迷誤進樹林深處、永不出來者,每逢陰雨天氣,空氣濕潤,氣壓陡增,我們常常能聽到這些迷途者發出的呼救聲。
這片富有神秘色彩的樹林子,知道者不覺為奇,不知者更不為奇。近年來,為了脫貧致富,縣政府里組織一些人進樹林子去調查資源,準備把這裡開發成旅遊區,廣泛招徠中外遊客。我們對此是不歡迎的。萬幸的是,那支三男三女的縣政府資源考察隊,進了紅樹林子之後就如泥牛人海,再也沒有消息。想想也是很可惜的,那六個人,除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頭外,其餘五個俱是風華正茂的青年。那三位女人,一個賽一個的風騷,真可惜真可惜。男的死了也就罷了,那三個女的應該留給我們當老婆,為我們繁殖肌肉豐滿、頭腦發達的後代。她們是在一個早晨走進紅樹林子的,當時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馬兒們不安地彈著蹄子,因為載著爺爺屍體的拖車已經停在紅樹林子邊緣。一溜傾斜的大順溜坡,那些紅色的柔弱枝條在霞靄中搖擺著。戴著毛冠的美鳥在枝條上打鞦韆就暫且不提了,提請你們注意的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小「話皮子」,這是一種比黃鼠狼略小、比鼴鼠略大、貓面鼠身、顏色金黃、伶牙俐齒善做人語的、極端可愛的小動物。查遍動物學的大小辭典,也找不到這種小動物的條目。我們呼它們為小話皮子。它們會說人話,哼哼嚶嚶的,像小耳機子一樣。
它們經常趁著月夜跑到村子裡去,在樹枝上、牆頭上婆娑而舞。玩到高興處,它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我兒子跟小話皮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nüè待小動物,對小話皮子卻特別友好。小話皮子也不提了。馬兒們腋下鑽進了吸血的牛虻,它們煩躁不安。我也很焦急,那些前來送葬的人竟然漫步在糙原上的香花毒糙之間,好像春遊一樣。忍不住我怒吼起來:
「餵----快點走啊!你們安的什麼心腸?是不是想耽誤我爺爺的好時辰?」
她們又飛跑起來,終於氣喘吁吁地聚在了拖車周圍。我發號施令,讓她們統統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為我爺爺叩了三個頭。最隆重的儀式開始了。自從把皮團長送進紅樹林之後,再也沒有過隆重的葬禮。戰亂年代,死人如麻,哪有許多講究?爺爺死在太平歲月,風調雨順,莊稼十成,豐衣足食,人體康健,所以才有此財力和鑑賞死亡儀式的優雅態度。
人們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我喊:
「禮畢!」
她們才極不情願地站起來。
我把埋藏在綠糙與鮮花之間的三串大鞭炮摸出來,命令與我同輩的也就是堂叔兄弟:
「八十、秋田、玉錢,每人一掛鞭炮,拴到馬尾巴上去。」
他們三個很興奮,從我手裡接了鞭炮。馬兒嘶鳴起來,都張著大嘴齜著雪白的長牙,斜眼睥睨著我的三位黑不溜秋的堂叔兄弟。
「快拴!」我毫不客氣地催逼著。
他們的興奮變成了膽怯,捧著鞭炮的手瑟瑟地抖著,畏畏縮縮不敢近前。但到底是在一寸寸地向著馬兒尾巴靠近。馬尾都夾在雙腿之間,嘶鳴聲愈演愈烈。秋田的手剛剛觸到馬尾,那匹馬就暴躁地揚起蹄子來,把含著芒硝的林邊浮土踢騰起,一團咸酸苦辣的煙霧迷住了眾人的眼睛。爺爺在拖車上扭動著身體,看樣子十分焦急。
我更是焦急,因為,如果此計不成,整個計劃就泡湯,喪失了我個人威望事小,執行不了爺爺的遺囑事大。三個堂叔兄弟畏難如虎,捂著眼睛避到上風頭去。我不由惱怒起來,正想怒罵時,恰好看到一個十八歲的妹妹掩口而笑。正應了福至心靈的話,我大聲命令三個最漂亮的堂叔姐妹,掩口胡盧那位首當其衝:
「牡丹、薔薇、芍藥,你們三個,快快上去,每人抱住一個馬頭,把嘴貼到馬耳朵上,隨便說點親熱的話。」
「好啊!」三姐妹歡呼著雀躍著,宛若三團彩色的、香氣撲鼻的小旋風,撲到三匹馬的頭上。馬兒們咴咴叫著,彈動著輕鬆愉快的蹄子,與我的姐妹們耳鬢廝磨著。我對三個堂叔兄弟打了一個暗號,他們心領神會,彎著腰跑上去,把鞭炮拴在馬尾上。三姐妹與三匹馬玩得高興,我讓她們繼續玩。我吩咐幾十個男人排成兩行,都手持利器,猶如皂役排衙,非逼著馬兒們向正前方----紅樹林子的方向前進不可。
我跳下拖車,手持電子打火機,匍匐到馬尾後,嚓嚓嚓連續打火,打火機連個火星也不冒,真讓人六髒如焚。只好扔掉打火機,爬出來,向送葬的人們討火種,只討到半根白頭火柴和一塊擦火紙。又爬進去,用袖子遮掩著,點著火,飛快地點燃三串爆竹的引信,一個滾出來。高叫:「姐妹們,放了馬頭快快逃跑!」
她們竟然與馬兒戀戀不合,纏纏綿綿很有感情的樣子。鞭炮在馬腚上爆炸了,硝煙滾滾,紙屑橫飛,爆炸聲尖利刺耳。三匹馬同時昂起頭,她們吊在馬脖子上,馬擁擁擠擠往前翻滾。
「快鬆手,滾出來,你們這些混蛋女流氓!」我跺著腳吼叫。
手持利器的人們嗷嗷地叫著。馬拉拖車往前沖,兩個姐妹被甩回來,像繡球一樣在糙地上滾。一個妹妹被卷在馬蹄下,就是掩口胡盧那個,她叫牡丹。牡丹必死無疑啦,誰是殺人兇手?她的娘----大耳朵八嬸,絕不會善罷甘休,我感覺到災難的威脅。老天保佑,拖車過後,她站起來,身上毫毛無傷,朝著我掩口胡盧而笑。這個浪貨,壓死你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馬兒們騰雲駕霧般向紅樹林子衝去。「驚馬如電,歪船似箭」,又是大下坡,拖車上蜂蠟與糙皮摩擦生熱熔化,滑到不能再滑。馬兒騰雲拖車駕霧,鮮花和綠糙都向著我們傾斜,好像眷戀我們。馬鬃飛揚鞭炮響,拖車和爺爺通通呼嘯著,直飛進紅樹林子中央去啦。
紅樹林子裡哈哈喇喇一陣巨響,然後是十分的沉靜。良久,才有一隻黃鸝鳥夢囈般啼叫起來。
我哭啦,因為,這樣轟轟烈烈的大事,每個人一輩子不太可能幹出第二件。
槍聲在大廳里迴蕩著,四壁尤其是角落裡和穹隆上發出的回聲最大。一扇用輕薄光滑的樺木板精製成的百葉窗無聲無息地張開,十幾道狹窄的月光均勻地篩下來,照耀著那只在鋪著化纖地毯的過道上滾來滾去的木桶。女孩不時地從桶里把頭伸出來,瞭望一下又趕緊縮進去,活像一隻寄生在螺殼裡的螃蟹。紫紅色帷幕緩緩落下,音樂聲大作,幕兩邊的白布字幕上打出幕間休息的字樣。在音樂聲中,無數的壁燈和吊燈大放光明,人們亂紛紛地離了座,鬧嚷嚷地擠出太平門。
電鈴催人入座,又是一陣鬧嚷嚷。燈滅,月光再次均勻而狹窄地照耀著木桶。音樂聲起,鼓聲如磬。大幕徐徐拉開,一束強烈的紅光打在全副武裝的皮團長身上。燈光漸漸漶散,輝映著整個舞台。皮團長說:
「通過代表大會的反覆討論,我們決定:今後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閹割;本族男女,有jian情者,一律處以火刑;若干年後,紅頭髮的洋人必來修築鐵路,到時,我們要跟他們血戰經年,凡有貪生怕死、通敵叛變者,一律斬首。這三項決議,將鐫刻在石碑之上。」
舞台上許多黃臉大漢和白鬍子老頭唯唯諾諾,有一群小紅孩跑上舞台,向他們敬獻鮮花。舞台上誰人得花最多?氣宇軒昂皮團長。
一個小紅孩站在舞台的邊緣上,拿腔拿調地說:
「演出暫告一段,謝謝各位光臨!」
音樂聲大作。燈光大白。幕急落。
黑暗的夜幕垂了下來,天上落著冰涼的雨滴,蟋蟀們躲在溫暖的鍋灶里呻吟著。兒子蹲在窗台上,往院子裡看,看什麼我說不清楚。
我的頭很痛,凍雨打在乾枯的植物上,發出肅殺的聲音。我睡不著,突然間感覺到瘦小的身體竟變得如此臃腫肥大,行動困難。兒子拍著窗欞罵道:
「該死的老天下凍雨,月亮哪裡去了?月亮月亮你出來,我給你fèng件花衣服。」
烏雲消散,一輪圓月上了天,皎潔月光把白窗紙照得通亮,蟋蟀們的叫聲也由淒涼變成了愉快。
兒子的小朋友----小話皮子們來了,它們在院子裡奔跑著。兒子撕開封窗紙,對著院子喊道:
「你們好!吃飯了嗎?還是吃的水糝糙籽嗎?」
小話皮子們齊聲回答:
「你好,青狗兒!我們都很好!我們現在已經不吃水糝糙籽啦,五兒在紅樹林子裡發現了一種小白蘑菇,味道好極啦,我們現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來你們就會來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來啦。」
「是的,月亮一出來我們就跑到村里來了,你們家裡有一股馬糞味,好聞極了。」
「你們想吃馬糞嗎?」
「我們不要吃糞,留著馬糞餵你爸爸吧,我們就是想聞馬糞的味道。」
兒子嘆一口氣,說:
「那可就沒有什麼好吃的招待你們啦。----哎,你們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們的牙咬不動。」小話皮子們回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