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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您不要悲傷,這不算什麼事,到醫院去,找外科醫生,做個蹼膜切除術,您就會成為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她被我的話嚇得哆嗦起來,嘴唇都蓋不住牙齒,雙手袖到背後,用屁股遮掩著。我低頭去看她的腳。她發出一聲尖叫,跳到池水中去了。
我匆匆穿好衣服,拉開門。妻子在門口怒目而視。她的嘴上還貼著那張傷濕止痛膏。敞著懷,她,那隻雞蛋大小凸起的異物在雙辱之間滑行著,上升到喉嚨啦!我伸手揭掉她嘴上的膏藥。她緊緊地捂住嘴巴,逃命般地跑了。門內的池水裡,有豁豁浪浪水聲,沉在水聲之下的是低低的哽咽。
我的心一點都不輕鬆,但我能說什麼?又能幫助她做點什麼呢?
我沿著我老婆的氣味往前走。低垂的絲瓜不時被我的腦袋撞晃。蠟燭淚水漣漣,並且每支都結著大燭花。火把早已熄滅,只餘一點餘燼。我摸摸索索地往回走著。燈光之外,有一些調皮的手伸出來撫摸我,每一隻都生著蹼膜,被燈光映照,呈現溫暖的暗紅色調。
漸漸地習慣了,我對這些撫摸我的手報以嘴唇的輕輕接觸。燈影之外響起一片感動的唏噓之聲。
生蹼的祖先們在哭泣。
掀開糙珍珠串成的帘子,我一步闖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廳,這裡果然正在舉行一個嚴肅的大會。開會前照樣先由技藝驚人的藝術家表演各種節目。有歌舞,有鬥獸,有耍蛇,有雜技,還有隆鼻藍眼的外邦人表演的幻術。孔雀在座椅之間徜徉著,過道上擺著一盆盆名貴的黑色丁香花。我兒子從一隻倒在地上的大木桶里鑽出來。我驚訝地問:
「青狗兒,你怎麼也在這兒?」
他問:
「俺娘跑到哪裡去啦?」
我說:
「她被人抓走啦。」
他說: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一定把俺娘給賣啦!」
我不是跟你說我跟著我兒子衝進了那片紅樹林嗎?這是一次迷誤的旅程,想起來就讓人痛苦萬分。關於那片紅樹林,說法極多,互相攻擊,自相矛盾,也就等於什麼也沒說。我爺爺在世時,不知多少次警告我:千萬不要到紅樹林裡去。每逢夏日,樹林子裡就放出令人聞之醉倒的香氣,十分誘惑我;我是爺爺的好孫子,一直恪守著祖訓。
爺爺死啦,死啦有多少年啦?在座的人無一能數算出來。
四老爺和九老爺相繼死去之後,爺爺就成了族裡的首長,因此,他的葬禮是很隆重的。闔族的男女老幼都來啦,還來了一些外鄉的親戚。有一位個子矮小、患有哮喘症的人是從河對面鳧水過來的。
正值夏季,河裡洪水滔天,水勢湍急,他居然能鳧過來,是半個奇蹟。
母親讓我稱呼這個人為小老舅舅。我從來沒到過外婆家,對這個小老舅舅的真實性半信半疑。他身背兩個去年的完整大葫蘆,手裡握著一束鮮紅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花瓣層層疊疊,散發著醉人的怪香,無疑是珍奇的種子。母親接了那束花,觸到鼻子下嗅著。小老舅舅把葫蘆摘下來,掛在雞爪樹的斜枝上。母親進屋去找來一桿十六兩為一斤的舊秤,把那束花掛在秤鉤子上稱了稱。
七枝花總重量三斤八兩,母親對我說:
「兒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從口袋裡掏出原子筆和算術演糙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個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習慣,不論計算什麼,都要把數字附著在形象上;我不善於抽象運算。有了這習慣,如要進行哪怕是十分簡單的運算,也要先編出一道應用題。我開始編應用題,編題之前先告訴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謠。也不是歌謠。是一個口訣。畫撲灰年畫的口訣:
嘩嘩嘩,一溜栽花;胡蘿蔔纓子芥菜疙瘩。大筆揮舞,小筆勾畫,要想活快,就用掃把。
你一定認為我是在胡謅八扯對不對?我們都奇忙怪忙,別噦嗦。
這是形容我編應用題的速度驚人呀!我是如何編的呢?這樣:
有一天晚上,月亮還沒升起來,星星早就出來了。蚊子們嗡嗡地叫著,屋子裡剛剛掌起燈。俺爺爺蹲在丁香樹下一塊光溜溜的石頭上。俺娘、俺姑姑都在這塊石頭上捶布。爺爺吃了一個小銀瓜,然後說:
「你們都給我過來!」
我們都過去,圍繞著他站著,像眾星捧月一樣。這時月亮升起來,一群星星圍上去。母親問:
「爹,您老人家有什麼事?」
爺爺暫時不回答。他雙手抓著丁香樹,使勁晃了三晃。黑色的丁香花粉升騰起來,宛如濃煙暴塵,把我們淹沒了。好久我們才掙扎出來,重新見到清涼的月光。我鼻孔發癢,頭暈;抬起一根手指挖挖鼻孔,響亮地打一個噴嚏。大家一起打噴嚏。唯有爺爺不噴嚏,我的噴嚏最響亮。兩隻紫色的大鳥拖著綬帶一樣的長尾巴,從屋子裡飛出來,在丁香樹上空盤旋著,鳥的尾巴翻來覆去地飄揚著。爺爺鬆開搖晃丁香樹的手,一抹晚霞照亮了他的兩隻眼睛。
母親說:
「爹,您老人家心裡一定有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您心裡的事從您的眼睛裡流出來啦!想瞞也瞞不住!俗話說,『紙里包火藏不住,頭上三尺是青天』!」
爺爺悲悲悽淒地說:
「孩子們,還記得我爺爺的爺爺是怎樣把皮團長送到紅林子裡的嗎?我給你們說過多少遍的!」
記得。
記得。
他把皮團長放在青石牛槽里,用放了硫磺、雄黃、硃砂的溫水沖洗得白白淨淨,然後抱到牛皮褥子上,晾乾了。我們看到皮團長時,皮團長穿著黃呢子軍裝,馬靴子鋥明瓦亮耀眼明,全身捆綁著青糙和鮮花。他用一把生鏽的鑷子,專心致志地拔著皮團長臉上的毛。什麼眉毛、睫毛、鼻孔毛、嘴巴毛,見毛就拔,拔得一根也不剩。後來又扎了十六個磨盤大的鷂子風箏,選了個刮和風的黃道吉日,齊齊放起來。風箏們沒命地往雲端里鑽。每隻風箏都拖著一條長長的紅綢飄帶,飄帶上用黃金絲線繡著「革命」字樣。滿天「革命」飛舞。風箏的線連繫著皮團長的身體。大家擊鼓吶喊,眼見著皮團長就升騰起來。
升到五十米高處便不再升高,悠悠地往前、往紅林子上空飛翔。這時他從腰裡拔出槍來,把風箏的連線統統打斷。風箏們栽下來。皮團長也栽下來,大頭衝下,雙腳沖天。軍帽脫頭,滴零零旋轉如飛輪。
皮靴亮晶晶。鮮花啦綠糙啦一律下垂。鮮花啦綠糙啦一律上指。就像一顆璀璨的大流星。皮團長腆著一個大肚子,肚臍眼猶如一眼深深的井。他用絲瓜瓤子蘸著溫水把皮團長擦得乾乾淨淨,然後為他穿戴上黃呢子軍裝。軍裝上綴著鑲嵌金絲的肩牌,肩牌上懸掛著絲線流蘇。流蘇下垂,在鮮花與綠糙當中十分顯耀。那天,插遍皮團長一身的,是一種珍異的藍眼睛花,粉紅的花瓣上鑲著耀眼的藍邊。這種花據說紅林子深處才有。他為了裝飾皮團長,難道進過紅樹林?
他把一束束藍眼睛花插到皮團長的口袋裡、鈕扣與鈕扣之間的夾fèng里、軍裝領子與脖子的夾fèng里、馬褲與馬靴的夾fèng里;花束與花束之間連絡著柔軟的綠糙。藍眼睛花下垂著,有的脫落出來,在空氣里漂流著。皮團長垂直落在紅林子深處,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群金光燦燦的小鳥從林子中彈she起來,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濺起來的泥巴。
風箏們也掛在樹枝上。不知不覺到了晚霞絢麗如火的時刻,那些樹枝一如淺海里的珊瑚,美麗,堅硬,輕輕地呼吸著。溫暖的沼澤風吹拂著風箏的飄帶: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風中飄揚。他把放風箏前纏線的牛膝骨紡錘拋進紅林子裡,砸在樹枝上,啪啪地響。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著,枯木朽株一般。那隻白鶴向著晚霞深處飛去,終於變成了一個極小的紫點,又終於連紫點也望不到。眾人一直延頸張望,狀若鵠立,到了晚霞消失、一鉤彎月掛在了山尖上的時候。
母親用戴著玉石戒指的手指,指點著環繞在丁香樹周圍、環繞在爺爺周圍的我們,朗朗地說:
「爹,有什麼話您就說吧,這裡沒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後代。」
爺爺嘆息一聲,說:
「你們睜大眼睛!」
我們睜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們面前飛舞,鳥的長尾在花粉里攪動,爺爺的眉毛上沾著一層花粉。
他把緊攥著的雙手捅到我們面前,笑眯眯地說:
「你們猜猜看,我手裡握著什麼?」
我們都搖頭晃腦,表示猜不出來。
爺爺對我說:
「你來猜。」
我說我也猜不出來;爺爺讓我瞎猜胡猜。
我說:
「您手裡握著金條!」
「還是這個大頭的孫子聰明!」爺爺誇獎著我,把雙手張開,說,「我手裡有十根金條。」
他手裡什麼都沒有。
母親笑著說:
「爹,您是逗著我們玩呢!該吃飯啦,綠豆湯,貼餅子,還有油燜蝦子,都是您老人家願意吃的。」
「你們看!睜大眼睛好好看!」爺爺執拗地命令我們。
爺爺雙手空空。
母親說:
「您手裡屁都沒有一個,哪裡來的金條!」
爺爺哈哈一笑說:
「你們果真看清楚啦?我手裡什麼都沒有?」
我們都感到有些蹊蹺。
「那麼,我要死了!」爺爺平靜地說,「我死了之後,你們要想法把我弄到紅林子裡去,活人萬萬不可進去。用風箏吊皮團長的辦法萬萬不可再用。這個任務就由這位大頭的孫子來完成。」
說完話,爺爺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樹下,眾人急忙上前去攙扶。爺爺已經咽了氣。
母親率領我們哭起來。大家清一色乾嚎,無人落淚。我重任在肩,更是無心哭泣。
怎麼辦?怎麼辦?誰給我智慧誰給我膽?爺爺說死就死,大熱的天,屍體擱久了要腐爛發臭,萬一引起傳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親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