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面對此情此景,我們還能說什麼呢?我們都不說。在強勁的火焰里,碧綠的杏葉哆嗦著,捲曲著,燃燒著,爆響著。熗鍋鏟子從我手中脫落,緩慢地跌在碎石鋪成的甬路上,叮噹響了一聲。兒子對著我微笑著。風隨火生,火苗又被風吹得啵啵亂響。他頭上一綹綹的紅髮飄動著,好像在海水中飄動的藻類。母親慢悠悠地坐在甬路上,眼睛裡濕漉漉的,眼球極有光彩,宛若浸泡在碧水中的雨花石。我的弟媳滿臉的驚愕,扭動著豐滿的屁股,急匆匆地逃走了。兒子對著她的背影,用那種嘶嘶啞啞的蒼老聲音說:
「長舌頭老婆,
快去給『團結』(我侄兒的名字)的『小雞』搽藥。
你要再敢告我的狀,
我就叫你家房子起火。「
弟媳慌忙轉回頭,雙手抱在胸前,作著揖說:「好侄子,小老祖,嬸嬸再也不敢了。」
兒子找了一柄糞叉,叉著一隻刺蝟,擎到火里去。他的小胳膊竟能端起一柄沉重的糞叉和一隻大刺蝟,也屬奇蹟。熱浪在院子裡翻騰著。我們離著火堆很遠,尚且感到皮膚發緊,奇痛難捱,可兒子站在火邊,無事一樣。我老婆納著鞋底子從屋子裡走出來。她臉上掛著恬靜的、賢妻良母式的微笑。她先用粗針錐在厚約兩寸、堅若木板的鞋底上攮出一個眼,然後,把引著的大針遞過去,再把麻繩哧楞哧楞抽緊。為了增加潤滑減少澀滯,她不斷地把針和繩往頭髮上蹭著。
我老婆說:
「青狗兒,你在那兒胡鬧什麼?」
兒子辱名青狗兒,是我老婆的姑媽給起的名字。我當初曾堅決反對用「青狗」命名我兒子,但我老婆哭啦,哭得很厲害,說是誰敢違背她姑媽的意思決沒有好下場。我一想,反正兒子也不是我自己的,叫什麼還不行?再說,名字就是個符號,如若不好,長大後再改就是。
於是我兒子就成了「青狗兒。」
青狗兒對著烈火和濃煙,眯著相對他的臉龐來說是巨大的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上流著汗珠。
我老婆又問了一聲。
青狗兒說:
「娘,我燒刺蝟呀!」
「燒刺蝟幹什麼?」
「吃呀!」
「燒刺蝟給誰吃?」
「我吃你吃爸爸吃,爺爺吃奶奶吃叔叔吃,不給嬸嬸吃,姑吃姨吃舅舅吃,不給姥姥吃。」
「就那麼只小刺蝟,你分了多少人?」
「我吃肉你吃皮爸爸吃腸子,爺爺吃心奶奶吃肺叔叔吃爪子……
吃了不夠再燒只。「
「行了,別燒了,天要下雨啦。」我老婆仰起臉來觀察了一下天空,說。
空中的烏雲驟合起來,利颼的東風送來了紅色沼澤里的腐臭氣息。幾道暗紅的閃電劃破天空後,遠處滾來沉悶的、持續不斷的雷聲。一片片灰白的大雨點子落下來,火舌噬噬地響著,也許是雨點噬噬地響著,院子裡迴蕩著溫暖cháo濕的腥風。我們掀起被葫蘆蔓和干海糙遮住的門洞,鑽進屋子裡避雨。
我最先鑽進屋子裡,為了表示對長輩的尊重,我站在門洞旁邊,用手撩著葫蘆蔓和漫長柔軟的海糙,好像撩著珍珠串做的門帘一樣。
我老婆把麻繩子纏在鞋底上,把針和針錐插進麻繩和鞋底之間,把鞋底夾在胳膊窩裡,騰出手來,把遮住另一半門洞的葫蘆蔓和海糙撩起來。我們夫妻二人傍在門洞兩邊,好像兩位彬彬有禮的服務員。
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的父親依附在母親的臂膀上,率先鑽進門洞。父親的鬍鬚上結著一層五彩繽紛的冰霜,雙眼像冰冷的玻璃珠兒,滴零零地轉著。門洞裡走出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年方二八,粉臉丹唇,細眉修目,纖細的手指猶如雪亮的蛇蛻,一隻沉甸甸的鴨蛋青色玉石鐲子套在長長的腕子上。她高舉著一支火把。金黃的火苗轟轟隆隆響著,青煙裊裊上升。生滿青銅色苔蘚的牆壁上,伏著一些肥胖的壁虎。它們每五隻為一組,都把寬闊笨拙的嘴巴湊在一起,身體呈放she狀散開,構成光芒五she的圖案。而這一組組或翌日一簇簇的壁虎又構成一幅更大的圖案,好像一支巨大的紡錘。火把金黃的影子在牆壁上晃動著,壁虎們凸出的眼睛發she著粉紅色的光芒。它們有時集體吐出枝杈狀的舌頭,舌頭也是粉紅色的。火把上燃燒的油滴不斷地下落;空氣噝噝的叫聲隨著垂直下落的火線響起。
我和妻子相視一笑。她的嘴巴在微笑中總是呈現出一種嫵媚又淒楚的傾斜狀態。她的微笑使我微微眩暈,這感覺,與多食紅精薇菜的感覺頗為相似。
地面上布滿光滑的卵石。卵石大小一致,好像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母親小心翼翼地走著,一副生怕跌跤的態度。父親則顯出驚懼不安的樣子,好像懼怕火光,也許是懼怕那些遍體疣瘤和鱗片的壁虎們。
很多熟悉的面孔從我和妻子面前滑過去,我們來不及打招呼,只好頻繁地點頭示意。也有一些不熟悉的面孔,但我們知道他們都是我們的本家或是親朋,都不是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所以,我們對他們表示了同樣的熱忱。
最後,竟然有兩隻頭上生著贅疣的大鵝也衝進了門洞。它們高揚著細長的脖子,沙啞地鳴叫著,從我們面前跑過去。我老婆抬起腳去踢後邊那隻白鵝肥腆腆的屁股,滑脫的鞋子疾速地she進門洞裡去,碰到那位舉火把的姑娘膝部。姑娘無動於衷。我妻子羞羞答答地只腳跳過去,把鞋子穿上。葫蘆蔓和海糙瀑布般地掩住了半片門洞。
院子裡大雨滂沱,火焰的顏色在灰白的雨幕上變得暗淡。青狗兒還站在火前,挑著那隻刺蝟烘烤著。雨珠兒落在他的頭髮上,似乎鄆立足不住。我呼喚他進門洞避雨,他答應著,挑著那刺蝟,嘻嘻地笑著,跑了過來。妻子趕緊把葫蘆蔓和海糙撩起來,迎接青狗兒進門洞。適才的奇蹟留給我的深刻印象尚未消除,所以他從我面前跳過對,我稍微有點兒膽寒。
現在院子裡只有利箭般的急雨和即將熄滅的火焰了。水中的火燼吱吱叫著,白色的熾氣在地上繚繞,渾濁的流水錶層漂浮著糙木灰,翠綠的鴛鴦鳥從牆外飛來,落在甬路上,成雙成對地依偎著,互相用稚拙的嘴巴蘸著肛門裡分泌出的油脂,塗抹著羽毛。一陣陣疾風颳過,把雨的簾幕撕破。鶴的尖厲叫聲從雲端里傳下來,因為雲雨的阻礙,已變得柔和暗淡,失去了奪目的光彩。我猜想附近發生過龍捲風。幾百株完整的荷花隨著暴雨傾瀉到院子裡,有的落在甬路上,有的落在甬路兩旁渾濁的積水裡。鴛鴦受到了驚嚇,撲稜稜低飛起兩隻,彩色的羽毛在灰白的雨幕上閃爍著,色彩濕潤。有一股水生植物的滑膩的腥氣。肥大的藕瓜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結節處蓬鬆著雜毛。荷葉翻卷,狼狽不堪。花瓣浸在水裡,幽淡的清香幾乎被洶湧的水腥浪cháo淹沒,非用力難以辨別出來。一群大小不一的鯽魚在水裡掙扎著。積水不深,小鯽魚尚能直立遊走,畫出一道道豁然開朗的水跡:大鯽魚只能側歪著身體拍水。
我老婆捲起褲腿,從牆上摘下一隻尖頂斗笠,扣在頭上。雨水裡洋溢著腥冷的涼意。她走時腿腳高抬慢落,像一隻在雪地上行走的母雞。我默默地注視著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意說,什麼也不願意想;沒有什麼好說的,也沒有什麼好想的。凌亂不堪的風雨聲震盪著我的耳膜,倦怠和麻木接踵而至。夏季的雨日裡,所有的聲音和味道都有強烈的催眠效應……炕席是黏膩的,空氣是渾濁的,靈魂渾渾噩噩……她雙手按住一條寬大肥厚的鯽魚。魚尾波波擊水,水珠濺起時竟然變成明亮的珍珠了。鯽魚吱吱地叫著。
我深刻地理解著鯽魚深刻的悲哀。
她雙手緊緊地攥著那條大鯽魚,站在我面前,好像剛剛犯了嚴重錯誤的小女孩一樣。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祈求我說一句話,無論是什麼話都會讓她心安理得。我不能說。珠光寶氣的魚鱗開始脫落,有的沾在她手上,有的落在她赤裸的白色腳上。這是個令人終生難以忘懷的時刻:在我們身外的廣大天空里,she下了一道極端輝煌的、血一樣顏色的、血一樣濃厚的陽光。急雨依然如故,荷花們亂紛紛昂起浸yín在污水中的頭顱。我聽到她呻吟了一聲。鯽魚顫抖著尾巴,墨綠色的魚卵從她的指fèng里哎哎喲喲地擠出來。她扔掉了鯽魚,把沾著魚卵的手往衣襟上擦著。那條鯽魚跌在甬路上,呱唧一響,發出響亮的水的聲音和肉的聲音。一攤魚卵瀰漫在甬路上。它可憐地弓身跳躍著,終於入了水;水面立即漂浮起一層銀光閃閃的魚鱗。鴛鴦們搖搖擺擺地踱過來,它們的體態與神情和野鴨子毫無差別。
妻子對我笑了。她臉上的肌肉有輕微的痙攣;那笑容也就顯得勉強、僵化、表里不一。我也只好回報她一個類似的笑容。這與前面的「我和妻子相視一笑」是一回事,她的嘴巴在凝固的微笑中不可避免地又呈現出輕微的、令人不忍正目而視的傾斜狀態。
我們好像依傍著,但實際上隔著很遠,就這樣鑽進了門洞。葫蘆蔓和海糙立即垂掛下來,遮掩了門洞。風風雨雨被拋棄在身外,只有那嘈嘈切切的雨聲和屋頂上擊鼓般的轟響,喚起我們對歷史的一些雜亂無章的回憶。腳下的卵石濕漉漉的,水在地下流動,丁丁冬冬的清脆水聲上達地表,在空空蕩蕩的門洞裡迴響著。水聲使火把映照出的奇異景象更加迷人。持火把的女子用大而無當的眼睛盯著我們。她身上散發著濃重的樟腦的味道,我暗暗猜想,也許是從她那些飄飄裊裊的衣服上發出來的樟腦味道吧?火把上滴落的油火流淌在她裸露的腕子上,燙得她的皮膚滋滋亂叫,我心中惻隱發動,便說:「姑娘,您回去吧,我們摸索著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我老婆彎腰撿起一塊卵石,猛烈地砸在燈影輝煌的牆壁上。激起的聲音競和鯽魚跌在甬道上的聲響那般相似。我看到一根慘白的神經抽搐著、顫抖著,把兩個聲音聯繫在一起。儘管它們拼命掙扎著,好像要擺脫命運般地掙扎著,但毫無結果。一根光滑的、燙著松鶴圖案的長木桿子把那根連結著兩個聲音的神經挑起。它們收縮著、顫動著,宛若盤中蒸熟的蹄筋。木桿用力一甩,它們流星般she走了。起碼有三隻壁虎被石頭砸死,它們隨著卵石落下來。牆壁的根處盤踞著一些腥紅的植物,葉片不像葉片好似一些大張開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