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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你一定要去!」支隊長說。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著,「你把我當成什麼東西啦?」
「高司令的『夜來香』也去,你不去怎麼行?」
「她是她。她是個什麼東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樣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難道你們不是一樣嗎?」支隊長怒沖沖地說,緊接著又輕聲慢語好言撫慰,「行啦行啦,寶貝疙瘩,別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裡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誰的呢?」支隊長有些不耐煩起來,「再說,我們一定能贏。這匹馬越來越靈,你瞧黃鬍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個要上轎的大閨女。」
小老舅舅發現,黃鬍子不停地斜眼看著掛在牆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一伸一縮,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他的腦漿了。
黃鬍子斜眼盯著那嶄新的馬鞍子,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顫抖著,我知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知道還要我說幹什麼?真是!啊,啊。頭天夜裡我就知道。鍋里炒馬料,炕熱得像鏊子。支隊長走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黃鬍子也睡不著,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陣那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後來就把打火機扔到馬尿里去啦。
一燈如豆,照著幽暗的馬廄。紅馬在燈影里顯得高大威武,馬的大影子在伏滿壁虎的牆上晃動著。小老舅舅睡不著,但也不敢翻騰,怕惹得黃鬍子動怒,只好把身體使勁貼到牆壁上取涼,壁虎生有吸盤的腳在他身上爬行著。他看到黃鬍子的兩隻眼像兩粒火星一樣,疲倦地閃爍著。那兩隻大手,巨大的手在燈的影里哆嗦著,一支紙菸笨拙地夾在指fèng里,菸灰有一寸長了,還遲遲不落。黃鬍子一動,菸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黃鬍子站起來,還以為他要上炕睡覺呢,便趕緊把身體使勁往牆壁上貼,一隻壁虎受擠,伸出舌頭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she向牆壁高處,黑暗中壁虎爬動的沙沙聲傳進小老舅舅的耳朵,發出嗡嗡的回聲。紅馬咀嚼糙料的咯崩聲被突然放大了幾十倍,馬的長屁像軍號一樣悠長洪亮,一股腐糙的味道撲鼻。黃鬍子沒有上炕,卻掀開了炕席,拿出了幾疊綠色的票子數起來,在燈影里,什麼都飄忽不定,恍如幽靈,形影混淆,難辨真假,黃鬍子的臉大如團扇,兩眼放出的光比燈火還要亮。他用手指數綠鈔票,數幾張就把食指放到嘴裡沾點唾沫繼續數。起初小老舅舅還跟著黃鬍子的手指悄悄數,數著數著就亂了套,其實黃鬍子也數亂了套;後來,小老舅舅愈數愈迷糊,漸漸要入睡的光景,一團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黃鬍子手裡擎著一張燃燒的綠鈔票。鈔票在火中彎曲著,火光照著黃鬍子的臉和眼,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抖動著。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黃鬍子的腦漿了。火苗舐著黃鬍子的手指,發出一股熟肉味。火滅了,那片捲曲的紙灰還有暗紅未盡,噼噼地響著,往地上落去。
「我們一定能贏的,你瞧,紅馬都有點著急了,黃鬍子也著急了。」
支隊長說:「你好久都不出門啦,今兒個也該出去散散心。」
黃鬍子斜眼看著鞍具。
「黃鬍子,備馬吧!」支隊長從北屋裡跳出來。
她也跟出來了。
黃鬍子垂著頭,只有鼻孔里……他好像誰都不看,雙手托著馬鞍,輕輕地放在紅馬的背上。
支隊長本來就俊,從北屋跳出來時更是拔尖的俊,真是個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出色的好小伙子。他腰扎寬皮帶,大熱的天還戴著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樹下,他抬手撕下一個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說過那天你是去看過賽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見過一等的好馬鞍子沒有?
沒見過。
那怎麼給你說呢?
黃鬍子又點燃了一張綠鈔票,火苗子,紅綠相間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樣沿著鈔票的角飛快地往上爬,又燒著了他的手,牆上的壁虎都抖擻起來。
「走吧,今天都去。黃鬍子,你甭克搐臉,我虧待不了你,」支隊長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小老舅舅,說,「小雜種,你也去。」
支隊長攜著她的手在前,黃鬍子牽馬在後,我在最後,黃鬍子鼻孔里……吸食腦漿,不噦嗦了,狗都不想聽了。
廂房裡一股燒錢的味兒,煙把蚊子都嗆跑了。
那彪人馬是與我們同時到達比賽集合點的,人好久不見,見面感到親熱,馬也是一樣。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怎麼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騎一匹黑馬,這也是一匹龍駒,通體像煤炭一樣,只有四隻蹄子是白的,號稱「雪裡站」。這匹馬遠近聞名,年年比賽跑第一。支隊長的紅馬咴咴地叫著,高司令的黑馬和高司令的隨從們的馬也都咴咴地叫起來。
糙地上早就紮好彩棚,是用葦席扎的。你怎麼老是要刨根問底呢?我怎麼會知道葦席是從哪裡買的呢?你管這些閒事幹什麼?高司令叫高什麼?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麼」?他就叫高司令,大傢伙那時都這樣叫,到如今我難道還能給他變個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兒,我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兒子又怎麼著,兒大不由爺娘,叫狗叫貓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小老舅量。您得理也要讓人麼,我不問啦還不行嗎?高司令是個矮胖子,滿臉黑油,與他的坐騎仿佛一個娘養的。矮歸矮,胖歸胖,但他上馬下馬卻輕捷便當得很。他人也不難看,別看黑胖,人家黑得勻稱,胖得瓷實,人家天生是當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軍裝,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齒,像鐵鑄的一樣。他說話聲若巨鍾,喜歡放聲大笑,還喜歡跟小孩子逗趣,口袋裡裝著花花紙裹著的洋糖,見了長得好看的小孩就給糖吃。這不跟日本鬼子一樣嗎?怎麼會跟日本鬼子一樣呢?
幾十個兵們聚在一起,握手寒暄著,都張著嘴,金光交叉掃she。
所有的植物都不遺餘力地把氣味噴吐出來,糙地上蒸騰著使人頭暈的腥味。
高司令的寶貝兒「夜來香」騎在一匹黑騾上,黑騾背上搭著大紅猩猩氈,兩個兵把她架下來,可能是兩個兵架她下騾時碰到了她夾肢窩裡的痒痒肉,她咯咯地笑起來,所有的人都循著笑聲看她。
支隊長偷眼斜視著她,「夜來香」。
「夜來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兩粒葡萄。她的奇妙處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勁往上翹著,放上顆雞蛋也難滾下來。
「寶貝,」高司令摸著「夜來香」的下巴說,「你願意我贏還是願意我輸?」
「夜來香」抿著嘴,直瞪著滿臉赤紅的支隊長說:「我願意你輸!」
高司令抬手拍了「夜來香」一個嘴巴子,半假半真地罵道,「臭嘴娘們,嫌俺老高長得醜?你願意我輸,我偏要贏!」
「老弟,看俺老高怎樣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著哈哈,轉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隊長身後。「小美人,還嬌羞嬌羞的呢!待會跟著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隊長和「夜來香」用眼珠子打著信號,那群兵都抽著煙,打著哈哈,馬兒們戴著鐵嚼子,困難地啃著青糙的梢兒。看熱鬧的百姓們都遠遠地站著,一個個瘟頭瘟腦。被毒日頭曬的。
黃鬍子低垂著頭,立著,拉著馬韁,像一根拴馬樁。他鼻孔里那兩撮紅毛抖動著,對,吸食腦漿。現在想起來,那群瘟頭瘟腦的百姓們不知道怎樣笑話黃鬍子沒出息呢。
紅馬背馱著油光閃閃的鞍韉,輕輕地晃著尾巴,兩個青鐵馬鐙子懸在肚腹兩側輕輕搖晃著。遠處,垂楊樹上,有一隻喜鵲在叫。
「夜來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里,好像兩件閃閃發光的珍寶。玫瑰玫瑰淚流滿面。
玫瑰流淚多半是小老舅舅這個小雜種引起的。那天,他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赤著腳,上唇上掛著兩道清鼻涕,蹲在黃鬍子身後,灰白的眼珠子驚訝又迷惘地看著坐在席棚里的人。賽馬就要開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個兵扳著脖子投出去好遠。
兵們都拉著自己的馬退到後邊去,只剩下高司令和支隊長並馬而立在起跑線上。一匹紅馬如火炭,一匹黑馬如煤炭,一個黑人,一個白人。一個兵站在一側,手裡擎著一支小手槍,遲遲不動。兩匹馬都十分焦急,昂頭頓蹄搖尾,急欲奔跑。糙地一望無際,並無跑道,只在幾百米處並排著幾道架起的木桿,這是馬兒要飛越的障礙。
有兩個兵騎著馬先跑向前去,那擎槍的兵看著那兩騎,等到千米之外傳來嘟嘟的哨響,擎旗的兵高叫一聲:「預備----」
「啪!」一聲槍響,黑馬和紅馬幾乎同時竄了出去。
起初,馬兒跑得還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動,跑出幾十米光景,馬便鋪平了身子,人在馬身上也立了起來,腰往前弓著,馬鞍空著,馬尾張開,馬身突然長了許多。紅馬像一條紅線,黑馬像一條黑線,貼著糙梢往前飛。飛越障礙時,紅馬像一張紅雕弓,黑馬像一張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痴了。小老舅舅,這時,你想沒想過要騎它?
ma!ma!ma!我飛快地跑著,其實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馬的思想在跑。風貼著尖削的耳呼嘯著,青糙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溝里飛跑。飛越障礙,飛,四蹄騰空,白色的,硬木橫杆,越,橫杆被我的鼻尖觸著,伸展腰肢,猶如一道流水緩緩飄落,障礙,飛過障礙,蹄子又觸著了清香撲鼻的糙地,彈性是那般豐富,奔跑是這樣好,四蹄滾滾但有條不紊。我繃緊了。什麼都在飛動。ma!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種針刺般的感覺沿著我的脊椎像電一般傳開。
直到這時,兩匹馬還是齊頭並進。
昨天夜裡,黃鬍子把鞍子拆開,紅馬憤怒地噴著響鼻,豆油燈上結了個豆大的燈花,進然炸開,滿屋油香,滿屋燒鈔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覷著黃鬍子的舉動。只見他從牆fèng里掏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剝出四根紅鏽斑斑的大針。燒鈔票已令小老舅舅驚詫不止,黃鬍子拿出大針,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難忍了,他悄悄地把身體再往黑影里縮。黃鬍子提著針,顯得猶豫不決的樣子。他把針扎進馬鞍的棉皮夾層里。ma!紅馬在黑暗中頓著鋼鐵的蹄子,院子裡的樹木婆娑而響,有一個幽靈在黑暗中遊蕩。黃鬍子警覺地豎起耳朵,聽著院子裡的動靜。聽一會動靜,又低頭看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針插進去拔出來拔出來插進去的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馬鞍上的棉布擦拭針上的紅鏽,那四根針上的鏽其實也被擦掉了不少。這種單調乏味的動作,無疑是催眠的良藥,小老舅舅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見一切如常,竟懷疑自己做了一夜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