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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到糙地上去跑馬,他的騎術精良,我這輩子再也沒看到過第二個人能像支隊長騎得那樣好,小老舅舅無限感慨地說著,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他騎著紅馬跑來跑去。支隊長在糙地上騎馬奔馳的景象如一道道閃電,夜以繼日地掠過小老舅舅的腦海。早晨,太陽剛剛出山,雄雞開始啼鳴,黃鬍子把馬拉出廂房,拴在南牆裡側的拴馬樁上,小老舅舅也爬起來萎縮在門檻上,搓著眼屎看黃鬍子掃馬,紅馬的皮渴求撫摸渴求搓擦一旦著了掃帚的蓬鬆的枝條,它便舒服得直彈蹄子。馬眼閃著藍光,陽光照耀紅馬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難道真沒騎過這匹馬?連想都沒想過?這不可能,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嗎?如果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那麼我相信你連想都沒想過要騎它。
梨子一轉眼就像酒盅那麼大啦。糙地上清晨總是籠罩著淡薄的白霧,百鳥鳴囀,糙梢上露珠點點。紅馬鞍韉鮮明,尾巴弓著,蹄子發癢,盼望著奔騰。支隊長一隻手扶著梨樹幹,一隻手刷牙,滿嘴裡噴吐著白色的泡沫。黃鬍子不錯眼珠地看著支隊長的嘴。
小老舅舅說,支隊長拉馬走出庭院,飛身上馬,只在馬臀上象徵性地打了一鞭,紅馬就像電光一樣she進了糙地。
支隊長騎馬出走後,小老舅舅回憶道,庭院就被陰雲籠罩,黃鬍子一邊清掃著廂房裡的馬糞,一邊高聲詈罵,這種語言據說是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小老舅舅雖然像背書一樣背誦給我聽,但我不敢摘錄片言隻語。
馬糞和被馬尿浸漬的泥土被盛在一個筐子裡,黃鬍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著鐵鍬,憤怒和哀傷的表情齊集臉上,小老舅舅雖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違忤,只得彎腰駝背,提著那臭烘烘的筐子,一點一點往外挪。
支隊長在糙地上打馬奔馳,他身體略略前傾,屁股與馬鞍似接非接,穿著高筒馬靴的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紅馬在這樣的騎手胯下,只有飛跑。
連紅馬也知道,比賽的日子來臨了。
賽馬那天,你去了沒有?
去啦,我去了,黃鬍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雞蛋般大了,天剛亮,支隊長就起來。他是從來不到東廂房裡來的,但是賽馬前頭天晚上他卻鑽到廂房裡來了。廂房裡點著豆油燈盞,燈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黃。支隊長伸出手摸摸紅馬的頭,又後移兩步拍拍紅馬的臀部,紅馬愉快地搖動尾巴晃著腦袋,韁繩上的鐵鏈嘩嘩啦啦響著。蚊蟲飛動,艾蒿燃燒,冒著噴香的煙霧。
「老黃、黃鬍子,」支隊長親切地說,「好好餵馬,明天,咱一定要贏,贏來高司令的夜來香,我把她白送給你。咱一定能贏,是吧,一定能贏!」
黃鬍子埋頭在膝蓋上,一語不發。支隊長親自往馬槽里倒進幾瓢香豆,拍著馬的頭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出廂房,皮靴咯吱咯吱地響到北屋裡去了。
但很快聽到皮靴聲響到廂房門口,支隊長把頭探進來,叮囑道:「黃鬍子,你檢查一下鞍子和肚帶,免得出差錯。」
皮靴又響進了北屋,北屋裡傳來嘩啷嘩啷的水聲,和她的……說話聲。
黃鬍子抬起頭,臉放在豆油燈的黃光里,好像金子一樣。他閉著眼似乎在傾聽著北屋裡的聲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
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惱火也有些詫異地問,馬自然是匹好馬,可好馬就人人都想騎嗎?你知不知道好馬還要好騎手?
人生有三大險:騎馬坐船打鞦韆!騎不好筋斷骨折,丟人現眼,並不是鬧著玩的!馬有龍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治服?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厲害。
但我無法平息這強烈的願望,這願望本來就是一種病,任何願望都是遠比感冒腹瀉厲害的病症。願望有點像惡性瘧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種遙遠而神秘的呼喚仿佛從我心裡的一個空洞裡傳出,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這一大片玫瑰叢中像幽靈一樣究竟要徘徊到什麼時候,狂風暴雨日,電閃雷鳴時她都在這裡徘徊,她唱過那支歌子後再也不說一句話。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著頭,花瓣兒捲曲,花上凝結著憂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盪了,低垂的頭顱緩緩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揚起來。我看到她伸出一個破碎的指尖,輕輕地撫摸著玫瑰們的臉,蒼白憔悴的臉,玫瑰的葉子簌簌地抖動起來,花瓣併攏,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後來,暴雨傾盆抽打著玫瑰,空中亮著一道又一道飄忽不定交叉縱橫的瀑布,一道閃電,豎起耳朵靜候著雷鳴。雨水嘩嘩地響著。雨水,沖洗著紅馬光滑的厚皮。ma!光滑更光滑。你在飛躍,穿過一道道水簾,你身上的紅光,如一道道閃電。豎起耳朵,靜候著雷聲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貼在了腿和臀上。她的頭髮纏繞在頸上,什麼都被沖洗得乾乾淨淨。
她不時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鬆手,裙子又貼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體雞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別抖。小老舅舅脫下滿是虱子的破棉襖,披在我的肩頭上。究竟是誰騎在馬上?
小老舅舅,那時候,你躺在滾燙的火炕上果然就一點也不動心?你聞著它身上熱烘烘的汗酸味兒,難道半個夢都不做?夢裡也沒騎過它?
那麼赤裸著身體的黑孩子究竟是誰?是我?是你?我們騎在它的滾燙的背上,隨著它奔馳。我們看到她站在玫瑰花叢里,雨珠兒沿著她的面頰緩緩地往下流。雨過天晴,山河清新如畫,空氣清涼潔淨,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結成了一層淺藍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凍在一層薄薄的透明冰甲里,連香氣都禁錮住了。紅馬戴上了眼鏡,鼻子凍得通紅、唇邊的硬毛上結滿霜花、鼻孔里噴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陽光在這裡格外絢麗,冰里的玫瑰鮮紅若滴。
紅馬蹣跚著,繞著玫瑰花蹣跚著,地上的薄冰被馬蹄踐踏,發出啪啪的破裂聲。在運動中,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著,掉在冰地,再響再破碎,冷啊,太冷,馬兒,紅馬,請你飛跑,讓我飛跑,我們一起飛跑。我們在電線上飛跑。我們在地平線上飛跑。我們在光線上飛跑。我們在白色的、顫抖不止的神經上飛跑。我們在拱形的彩橋上飛跑。我們在五彩的虹霓上飛跑。雨過天晴,一道彩虹飛架半天,墨水河在糙的原野上盤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綢緞。唱起歌、跳起舞,馬兒騎著我、馬兒騎著你,幸福的人兒、苦難的人兒歌舞幾婆娑,淚水幾婆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開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一朵像嬰兒的頭顱那麼大的玫瑰還露著頭,花朵是紫紅的,映紅了一片白雪,一隻焦黃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葉。她站在花前,依然穿著那條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著,只戴一件碧綠的辱罩。她的裸露的肌膚上鼓著一個黃豆大小的疙瘩,凍瘡。她臉上凝結著一層淺淺的微笑。她就這樣微笑著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護神,還好像,一根黑木樁。馬,你快些跑!紅馬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著,雪深數尺,雪面貼著馬腹。每前進一步都十分困難,馬,ma!你快些走。馬說,我走不動了。它眼睛裡流出兩滴琥珀一樣的大淚珠,像子彈般鑽進雪裡,雪被燙得吱吱叫。走不動也要走,我們要戰勝感官的永不滿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裡,飛禽走獸都與我們親善,灰藍色的溫暖海浪懶洋洋地舔舐著黃金的海岸。馬,你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雪羈絆著我們的腳,我們飛跑的意識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羈絆著我們的腿腳我們拔蹄不暢。我無法忘記掛鐵掌時的幸福。馬掌匠腰扎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條腿,我的蹄子擱在一條厚木高凳上等待著。馬掌匠用夾肢窩夾著一柄鋒利的鏟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著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時的噝噝聲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樣的傻瓜拼命掙扎結果被綁住嘴唇高吊起來,細繩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舉起錘子把蹄鐵釘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擊仿佛打擊著我的心。馬穿上新鞋啦!我聽到一個白鬍子老頭說。一個孩子拾起從我蹄上切下來的廢片。一人說:此物可用來養花。可以養玫瑰嗎?什麼花都可以。我多麼想飛跑,可是雪羈絆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遠也離不開這株血樣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鐘內變得比上帝還可怕……金豆!金豆!你怎麼啦?你哭什麼?
賽馬那天,是百里挑一的好天氣。半上午光景,從地里冒出了成群結隊的人,簇擁在糙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窩小鳥和野花。蜥蜴驚惶失措,在人的腳fèng里亂竄,嚇得女人中膽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馬從糙地邊緣跑來,見垂楊柳就拐彎,馬脖子上的銅鸞鈴叮叮噹噹響著。
他們是不是從河那邊來的?
你是說他們是從食糙家族居住的地方來的?
我只是這樣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們不是從河那邊來的,他們是沿著河邊跑來的。
他們是一支什麼部隊?歸誰領導?
你問我還不如問那棵梨樹!小老舅舅冷漠地說,從我記事那天起,他們就騎著馬跑來跑去的。他們都戴著眼鏡,都鑲著金牙,都會唱歌。
他們跟食糙家族居住地的那支隊伍是一個系統?
也許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馬呢?馬都是搶了老百姓家的?
不知道。問我還不如問那堵牆。我出生時早就有了那堵牆。
我看著眼前那堵當年刷著白灰現在白灰早已剝落乾淨搖搖欲墜的破牆,想像著那根拴馬樁的模樣。
紅馬拴在樁上,晃動著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這個比喻你用了幾十遍了,好話說三遍連狗也不聽,好好好,下不為例,紅馬晃動著宛若一匹綢緞的尾巴,拂趕著搗亂的蚊蠅。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剛剛修整過,馬蹄油光光的,剛塗了一層蠟。馬彈著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鐵,像兒童向同伴炫耀新買的鞋子。黃鬍子持著一柄鐵絲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馬的皮毛。馬愉快地哼哼著。小老舅舅你還是蹲在門檻上嗎?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蠟,木質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黃色。支隊長在北屋裡說著什麼,她好像在哭。後來支隊長的嗓門高了起來,他的話清楚地傳到院子裡,黃鬍子只顧擦著馬,馬只顧愉快地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