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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這時,就見黃鬍子彎著腰,滿臉焦黃,從北屋裡跑出來。

    支隊長冷笑一聲,扔下馬,提著皮鞭,走進北屋。北屋裡吵嚷一陣,啪啪幾聲鞭響,隨著,傳出低低的抽泣聲。

    黃鬍子拉著馬韁,在院子裡立著,像根木樁一樣,但他的目光是綠幽幽的,十分嚇人。

    支隊長提著馬鞭走出來,他白淨的臉發了紅,嘴角掛著冷笑。

    黃鬍子咧咧嘴,臉上浮起的好像是傻笑。

    「王八蛋!」支隊長逼近黃鬍子,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黃鬍子嘟噥了一句,好像是回罵。

    支隊長掄起馬鞭,猛地打下去。馬鞭打在黃鬍子的臉上,發出一聲濕潤的悶響。立刻就有一道紫紅的印子在黃鬍子臉上出現。黃鬍子呻吟了一聲,眼裡淌出渾濁的淚,但那綠幽幽的眼光著了淚水的滋潤,不但沒有消逝,反而更加邪惡。

    支隊長退後一步,又高舉起鞭子,但這一鞭並沒落在黃鬍子身上。支隊長對準斜伸下來的梨樹枝打了一鞭,一簇毛茸茸的小梨子和著幾片油亮的梨樹葉子飄落下來。

    「我買了,就是我的!」支隊長壓低嗓門說,「你這條癩皮狗,懂嗎?」

    黃鬍子像呆子一樣,只把一雙厚唇哆嗦著,兩隻綠眼死盯著支隊長。

    支隊長用鞭子輕輕撣打幾下馬褲,從兜里又掏出一疊綠鈔票,遞

    到黃鬍子面前,說:「等賽過馬,你領著兒子走了吧,我給你的錢,足夠你安家了。」

    黃鬍子全身的僵硬線條突然消失、軟疲疲的,整個人仿佛矮了幾寸。他沒有接錢,迴轉身,拉著馬,一步步走出庭院。

    等到支隊長進了北屋,我從東廂房裡溜出來,小心翼翼地穿過庭院,我聽到支隊長在北屋裡怒吼她在嚎啕大哭,我真想也哭。我追著黃鬍子跑去。外甥,告訴你吧,我想起來了,黃鬍子騎過那匹紅馬。

    一進糙地他就飛身上馬,他上馬的動作是那麼熟練,漂亮,身輕如燕。

    我站在糙地邊緣,看到紅馬迎著太陽向東南方向飛馳而去。黃鬍子怪叫著,用拳頭搗著馬用腳後跟踢著馬。他還用嘴咬馬哩,後來我看到馬耳朵上流著血,黃鬍子嘴上沾著馬血和馬毛。紅馬飛奔,一望無際的糙地上沒有羊群也沒有馬群。我看到從馬蹄下驚飛的鵪鶉,還有,沿著馬蹄上的距毛甩出去的黑色的泥土,還有,被踏斷的接骨糙,牛蒡子,三棱糙,鵝不留行,婆婆丁,老鴉芋頭,苦菜花,紅莓白莓。糙地上漾開花糙精葉斷裂後發出的新鮮漿汁的氣味。馬像一團滾動的火,馬尾散開,像一匹綢緞。後來,紅馬焦躁地尥起蹶子來,蹄鐵閃爍,宛若電光。黃鬍子一頭扎在糙地上。

    這時候我飛跑過去。

    黃鬍子呸呸地吐著嘴裡的泥土,吐完泥土就破口大罵。紅馬遠遠地站著,低頭啃了幾棵青糙,嚼嚼,又吐掉。我這時看到馬耳朵上流著血,看到黃鬍子嘴角上的馬血和馬毛。馬肚腹上腫起一個個雞蛋大的包包。馬十分憤怒,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黃鬍子叫囂著往馬前撲去,馬昂起頭,鼻孔翕動著噴氣,馬嘴咧開,露出雪白的馬牙。

    黃鬍子被馬的憤怒逼住,只是立著叫罵,卻不敢前進一步了。

    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喚一匹馬?我難道是在呼喚母親?我莫非得了腹語症?小老舅舅,並不是外甥被瘧疾折磨糊塗了,多少年來,我常常聽到這種呼喚,一種非常遙遠的呼喚。我常常聽到它響亮的,漸去漸遠、漸遠漸近的蹄聲,ma!ma!我常常感到她溫存的撫摸,她有時好像在咬我、掐我,ma!ma!我心裡很難受,小老舅舅,我們食糙家族的惡時辰早就來臨了,紅蝗的再次來臨就是一個明確的證明。ma!ma!你當真沒有騎過它?你沒有想過要騎它?夜深人靜的時候,玫瑰的香氣撲鼻,你在夢裡也沒有騎過它?

    我起初以為是在飛行呢。人們都不相信人會飛,沒有翅膀怎麼會飛?我也不相信人會飛,所以,分明當我飛起來的時候,分明當我俯臥在一團雲上,飛速地掠著林梢滑行時,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壓電線上的電火花刺激著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場裡的豬嚎叫著被抬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挽起袖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腥血上濺,楊葉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瘋了!小老舅舅說,你老發高燒,把神經燒毀了。王八蛋!外甥,你怎麼又罵人呢?多少人都勸你:不要罵人,要走正道,可你總是罵人!我從來沒有罵過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說:王八的蛋!完了,你這孩子,入了旁門左道,沒有出息了。你當真沒騎過它?你看著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糙地在我肚腹下旋轉,房頂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紙紮的小孩。奇花異糙,珍禽怪獸,在地上開放生長奔逐嬉戲。馬牙山的積雪早就開始融化,山那邊是食糙家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從那邊來的嗎?那為什麼又把母親嫁過去,這不正應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還家」嗎?金豆,你誰都可以罵,但不能罵支隊長,這件事甭我噦嗦你也清楚。過了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是黑松林,林梢掛雪,不知是什麼季節,雪的冰涼氣息直撲我的鼻翼,飛得高看得遠,飛得高自然也跌得重。只要能高飛,哪怕跌得粉身碎骨!ma!我發現,黑松林是呈圓環狀的,它包圍著、環繞著、藏匿著、狼吞虎咽著一塊糙地。糙地上玫瑰盛開!玫瑰玫瑰香氣撲鼻!玫瑰通通是粉紅色,花朵都大如繡球千瓣萬瓣,重重疊疊。在那花叢中,竟有一個暗紅色皮膚的少婦在徜徉。她頭上梳著高髻,面孔瘦削、顴骨很高,嘴唇豐滿,眼睛是凹進去的,很大很黑,額頭凸出,光潔,像半扇葫蘆瓢。我驚異於在這融雪的天氣里,空氣清冽,她競穿著一件短裙,不及膝蓋,裙子的材料非綢非緞,像一種麻布,看起來很硬,如蜻蜒類昆蟲的翅羽,裙色暗紅,有一條條黑條紋均勻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叢中走著,時爾撫摸撫摸花朵,時爾扯扯玫瑰的黑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她光著的腳上,被玫瑰的刺劃出了一道道傷痕,她似乎無痛覺。小老舅舅,你對我說實話,你真沒有騎過它?我把臉埋在醉人的糙叢里我又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聲:ma!ma!ma!分明有一個純黑的裸體男孩騎在一匹高大的紅馬上,繞著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繞著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雲絮,沉甸甸地下垂著,花瓣都如冰一樣冷。我一隻手抓著一大朵玫瑰花,一陣犯罪般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忽然想放聲大哭。玫瑰花竟然沒有香味,不由我暗暗晾詫。但她卻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滿園花開香不過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只怕被人罵。」

    歌曲的旋律熟悉極了,但歌詞總有點彆扭,哎喲!想起來啦,你唱錯啦,應該是,我歌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她用那深凹的深奧的洞穴般的深湖般的黑的漆黑的眼睛瞟著我,約有半秒鐘,然後,半握空拳對準一朵碗大的玫瑰花深紅色的玫瑰花猛擂了一下,賭氣似的唱道----分明與我做對頭----她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她咕嘟著嘴,嘴唇深紅像個即將開放的玫瑰花苞。那朵挨過她的拳頭的玫瑰花搖晃著,像個沉甸甸的頭顱。

    我唱一句:「滿園花開誰也香不過她!」

    她唱一句:「滿園花開誰也香不過她!」

    她唱完了,惡狠狠地盯著我的嘴,好像只要我再敢張口,她就要撲上來咬死我,我的身體逐漸矮下去,透過犬牙交錯的花枝上的黑刺,我看到她烏黑的小腿上那一條條白的紅的痕跡。

    「ma!ma!ma!」我呼喊著,只有呼喊著,馬才能飛跑起來,適才還為一絲不掛而羞恥的我,現在伏在了光滑又溫暖的馬背上被遮掩了,但是屁股上還有涼意,我更緊地騎在你的背上,我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你的脖子,「ma!ma!ma!你的綢緞般的鬃毛纏在我的脖子上,你四蹄騰空時,像一道流動的彩虹,我仿佛在飛行,馬,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你肌肉的愉悅和緊張,全部傳導到我的身上,你嘴裡噴出我嘴裡的青糙味道,炒豆和麩皮的味道。malma!ma!你的蹄飛起時我的腳掌銀光閃爍,你身上流汗我周身汗濕,浸在微咸微酸的汗漬的味道里,我馬。馬我。展開優雅的弧線,我們,尾巴招展,像一匹華彩的綢緞,我馬!ma!ma!ma!但依然能感覺到大腿和臀尖被撞擊的神奇力量,你的嘴冰涼我的冰涼的唇有一股豆麥的香氣一條順流而下的扃舟,我馬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看到了那火花,ma!

    陽光在臀上閃爍,短小的羽毛,厚而韌的皮,有皮無毛,我們,我們。

    還有玫瑰的眼睛,沉甸甸的,頭顱般大,是玫瑰的花朵,重濁厚道地打擊著臀部,玫瑰的花粉像沙子,沿著我們光滑的皮膚流淌,遠處是馬牙山的積雪的閃爍,松脂芳香。

    你分明是騎過它的,小老舅舅!

    你胡說……小老舅舅哀鳴著,好像一條被打傷了的狗。

    夜晚,當馬的皮膚在星光下閃爍時,你能不動情?馬身上那股親切的味道你能不依戀?

    ma!malma!小老舅舅也用這樣的聲音狂叫起來。

    我馬馬我在奔馳著,流光溢彩,像彩雲追月,像高胡獨奏,像《彩雲追月》,她漫步花叢,她有玫瑰一樣的顏色,「她有丁香一樣的芬芳」,她在那一片迷宮般的玫瑰花里行著,陽光強烈時,玫瑰花都變成墨綠色了,殘雪的銀光令人膽戰心驚。她的紅裙也變成墨綠色了,裙口開張,露出鎖骨,脖子優美而細長。風颳起了,無塵土,風的顏色雪白,好像一道道銀光she進玫瑰花叢,玫瑰的葉子摩擦著,玫瑰的花朵碰撞著,玫瑰凋零。

    後來,當她走出玫瑰花叢時,那匹馬便跑到她的前邊攔截她,馬用牙齒啃著她的肩頭,馬用前蹄拍打著她的臀。最令人驚異的是,她好像是昏倒在玫瑰花叢旁邊的糙地上時,馬來來回回地,不停地跨越著她的身體,飛過來飛過去,馬腰身矯健,鬃毛翻卷,尾巴飛揚,像一匹綢緞。我忽然憶起,她彎腰去嗅玫瑰味道時,她的裙里光明進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觸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賽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樹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麼大,支隊長煩躁不安。不是煩躁不安,他是躍躍欲試,想到賽馬場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對嗎?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準備日久的那種大事即將來臨前夕那種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對嗎?小老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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