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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梨花開放,群蜂勞作、嗡嗡嚶嚶聲里,玫瑰甘美如飴,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說,他才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他爬起的動作逗人喜愛,天真純潔一如半歲嬰孩。他先把腰弓起來,然後同時往後收胳膊往前收腿,只有膝蓋和雙手著地,宛若一隻大青蛙,憨態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頭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來他心裡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裝出來的。孬好我跟他同睡東廂房,共同聞著紅馬的糞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膽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堅硬的大手,說:「爹,我們該回家啦。」

    他順從地站起來,用冰涼的、沾滿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氣無力地問我:「我要把你娘殺掉,你難過嗎?」

    小老舅舅臉色灰白,心裡好像並沒難過,眼淚卻突然流到了腮上。

    「黃鬍子,你怎麼才回來?」支隊長站在正房門口,手持著左輪手槍,瞄著南邊粉牆上用墨筆畫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黃鬍子牽著紅馬歸來,他垂下槍口,不滿意地問。

    就是那天下午,紅馬開始交了好運,黃鬍子像侍弄親兒,我像侍弄親爸一樣侍弄它,小老舅舅說。那匹紅馬到底是匹騍馬還是匹兒馬?梨花里飛進一隻黃雀,黃雀把花瓣啄下來,牆外嗖嘍一聲響,一粒彈子擊中黃雀後穿花而過,落在房後去,黃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間,雀睜著一隻眼,嘴裡吐血,綠羽里翻出黑毛,數十片梨花飄飄降落。這些枉殺生靈的小雜種!小老舅舅寡淡無味地罵了一句。我撿起黃雀,欣賞著它纖細精巧的小腳爪,聽著小老舅的話:誰還記得清是匹騍馬還是匹兒馬!反正是匹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紅馬!一匹紅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流溢出心馳神往的色彩,空氣中突然充溢著馬牙山頂上融雪的味道,越過頹圮的舊牆,馬牙山頂白光閃爍,雪水下瀉,汩汩地灌溉著糙地。河溝里,渾濁的雪水奔騰。

    真是一匹駿馬。我的心也受著馬的濡染,「皮寒」消退,渾身疲乏無力。

    黃鬍子牽馬佇立,雙眼盯著地面。小老舅舅說我猜想那怪物又在吸食他的腦漿了。支隊長僅僅是不滿,似乎並沒動怒、甚至還有幾分慚愧的意思。後來他發怒是因為他看到了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發怒也是溫文爾雅,嘴裡沒有半個髒字。

    「怎麼搞的?黃鬍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隊長的明亮馬靴跺得青磚甬道橐橐地響,「肚皮上的死毛也沒掃掉?」副官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用金鍊子拴著的金殼懷表,臉色蒼白,掛著幾粒白色虛汗的鼻尖上有軟沓沓的味道,「一點鐘拉馬出去,四點鐘拉馬回來,黃鬍子你搞什麼鬼名堂!」他舉起槍來,對著白牆上的黑圈圈開了一槍。左輪槍響聲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布滿玫瑰雲。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黃鬍子的頭卻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幾年,還從來沒見過像支隊長那般俏麗的男人,他活活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媳婦,那眉那眼都會說話,衣服又貼身合體,人是衣裳馬是鞍。皮靴皮帶皮槍套,金表金牙金鎦子。皮鞭皮手套。金筆金眼鏡。還有一手好槍法,一槍就崩落碗大一塊牆皮!

    我睡眼蒙嚨地望了一眼那道將倒未倒的牆,苦澀地打了一個呵欠。

    春日裡暖風怡人,花香濃郁,容易犯困,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別睡著。

    支隊長又開了一槍,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塊牆皮。他把冒煙的手槍插進槍套,伸伸懶腰,踱到黃鬍子面前,小聲說:

    「黃鬍子,你是騎不好這匹馬的,這匹馬生來就是讓我騎的,你也別生氣,當然啦,我也不會虧待你就是了。」

    黃鬍子抬起頭來,嘴咧開,自然呲著黃牙,鼻孔里的那兩撮黃毛又點點顫顫起來,那怪物又吸食他的腦漿了。

    支隊長從口袋裡掏出厚厚一沓綠色紙幣,遞到黃鬍子眼前。那時候的錢珍貴著哩,一張紙幣就能買一匹馬,支隊長遞給黃鬍子那兩沓子錢,足可以買個馬群!

    黃鬍子用肥厚的舌頭舔著開裂的嘴唇,小老舅舅個頭矮,目光平視過去,恰好看到黃鬍子牽著馬韁的手像一隻小老鼠樣抖動著,黃鬍子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褲子。

    支隊長往前跨了一步,把那沓子綠幣塞到黃鬍子口袋裡,悄聲說:「想開點,有了這個就不愁那個,花完了再跟我要。」說完話,支隊長吹著口哨進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邊時,還用手拍了拍我的頭頂,小老舅舅說,支隊長的手保養得好極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綢緞。

    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憶綢緞的感覺。春天裡百花盛開,唯有玫瑰最美麗,玫瑰玫瑰!

    香氣撲鼻,從北屋裡溢出。一陣明朗的歡聲笑語過後,萬物都靜息了。西斜的大紅日頭戳在林梢上,烏鴉入巢,喜鵲在青色的樹影里盤旋。北屋裡京胡響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隊長手上功夫不凡。黃鬍子牽著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著一柄竹掃帚跟在馬後。日頭把那馬照得像塊火炭一樣,馬尾散開,宛若一匹抖開的好綢緞。

    伴著京胡的板眼,我看著黃鬍子掃馬。小老舅舅說,你睡著了嗎,大外甥?

    「馬無夜糙不肥,人無外財不發」。這話是一星半點也不錯。紅馬就是那時交了桃花運,兩個月就胖得像根紅蠟燭一樣,黃鬍子是養馬的專家。小老舅舅不滿意地嘟噥著,金豆大外甥,你還想不想聽啦?我說得滿嘴冒白沫,你卻打起呼嚕來了!當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講得沒根沒梢。

    早年,支隊長沒來那時,我還在你外婆肚子裡,也許還早,我連你外婆的肚子都沒進,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裡濁浪翻滾……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裡去了?眼前飛舞著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這時----那生滿暗紅觸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腦漿的時候,小老舅舅那猶如夢囈的閒言碎語,還是強制性地進入我的耳道,又完全無效地從我的嘴巴里溢出,消逝在陽春天氣正午、藍色的氧氣和紫色的光線里。連烏鴉都知道,長句,是文學的天敵;戀愛,是殺人的利器。最該歌頌的是母親,如果,母親對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嗎?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覺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臉,我努力睜開眼:馬牙山上的積雪融化,糙地上流淌著冰涼的雪水,但青糙畢竟綠了。山頂上的雲,真如牡丹花開,河道里雪水湍急,衝動沙堤陷落,跌宕處深旋如斗,一株枯樹,半臥在灘上,黑黑的,嚇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鱷魚。一個憔悴、瘦弱的少婦在濁流滾滾的墨水河對岸徘徊著,臉上滿是憂愁,眼瞼上和嘴角上,留著墮落過的烙印,好像一個被欲望的鈍齒咀嚼良久又吐出來的女人。誰說夢是無顏色的?她下身穿一條黃色的、印滿了眼睛圖案的肥腿褲子,上身穿一件紅色的、系滿絨線小球的蝙蝠衫,有幾分像盛唐長安人物,高髻雲鬟,長眉細眼,額上貼滿花黃。我與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嘯猿啼。腳下的沙灘一塊塊往河水中坍塌。她腳下的沙灘也在坍塌,我發覺了,她卻渾然不覺,而且走得離水邊很近。

    她腳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懸空部分已見出下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於大波浪上顯出細小漣漪,但俱是隨生隨滅。我為她駭怕,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時,卻因喉頭閉鎖失音。我聽到我的發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里,變成一陣陣的腸鳴。我用力掙扎著,想讓聲音衝出喉嚨,使對岸那個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險境。河裡確實,有無數,黑物漂游;它們的身軀,時隱時現,一直露著的,是長長的頭。鱷魚!它們都張大了嘴,群集在危險沙崖下。它們的嘴裡,布滿了,尖利的牙齒。

    在澎湃的浪濤聲中,間或響起鱷魚們的焦灼的叩牙聲。未等到咀嚼食物它們就開始流淌眼淚,可能是它們聞到了肉的氣味。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這來自極其遙遠的回憶,又仿佛,從古老的墓穴里發出的一串嘆息。你看那女子,還是那樣渾然不覺地在危險沙崖上走著,她甚至在隨時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風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線條。「世界有文化,少婦有豐臀」,危在腳下者,不知是何人。我還是盡力掙扎,手腳都暴躁地大動,但喉嚨被緊緊箝住,休想走漏半點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畫中描繪的豐臀高辱的女子要輕俏靈動得多,僅僅是服飾類似,又不盡似,終是夢中人物,形影不定,變幻莫測,幾如白雲蒼狗,令人又恨又憐。她團團旋轉著,但動作不疾不促,既舒緩又輕盈,看看就讓人賞心悅目,經久不敢忘懷。鱷魚們呼喚她,似乎都啞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來,歌詞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脫索,意馬開韁,但都是肅然默立,拖著鐵鏈韁繩,靜聽那女子歌唱,如聽天籟。鱷魚眼淚流進了可。河裡漂木擠成一排排,與鱷魚們混雜一起,頃刻難分魚木,都紛分順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幾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邊上爬出半截身軀,後肢的絕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還浸在河水裡。它們的眼睛像霧蒙蒙的毛玻璃,she出渾濁、暖昧的光芒,使我周身發硬。當然,鱷魚身上最名貴的還是皮,我早就聽留學在金夏沙的表姐說,她拎的那隻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鱷魚皮製作的,真正鱷魚皮,絕非冒牌貨。其實我並不是十分討厭鱷魚,鱷魚下巴下的淺黃色皮膚神經質地顫抖著,造成一種瘋狂迷盪的感覺。就如同被人搔著腳心而發不出呼嘯聲,我只能扭動著身軀,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許就是極度的痛苦與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節奏漸慢,身腰與腿臂柔若無骨,衣服的顏色漶散,中和,呈一種淺淡的金紅,整個人宛若一匹綢緞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聲漸入淒涼之境,長歌當哭,我於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懸空的危險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傾斜著,下落著,起初是只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聲,現在,大團大團跌落河中的沉沙濺起一簇簇大雪浪,發出轟轟的響聲。鱷魚們的耐性,等同於蛇的耐性,它們像一段段朽木,僵臥在水邊的沙礫上,只有那下頜的淺黃色的顫抖,向我透露著它們的忍耐。我多麼想高聲吼叫,但我的喉頭閉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到了末日來臨時,她才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長地對我莞爾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潛藏心中數十年的舊感情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我早就認識你,不僅僅是似曾相識。玫瑰玫瑰!我終於喊叫了出來,但腳下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我競不知自己的腳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鱷魚也如箭鏃般she水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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