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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村人們被再次動員起來。他們操著鐵鍬、掃帚、棍棒,鏟、拍、掃、擂;他們愈打愈上癮,在殺戮中感到愉悅,死傷的蝗蟲積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蟲的汁液腥氣撲鼻,激起無數人神經質的嘔吐。
在村外那條溝渠里,九老媽身陷紅色淤泥中險遭滅頂之災。九老媽遇救之後,腿腳上沾著腥臭難聞的淤泥。我認為這紅色腥臭淤泥是蝗蟲們腐爛的屍體。
五十年前,村人們把剿滅飛蝗的戰場從村里擴展到村外,那時候溝渠比現在要深陡得多,人們把死蝗蟲活蝗蟲一古腦兒向溝渠里推著趕著,蝗蟲填平了溝渠,人們踏著蝗蟲沖向溝外的田野。
打死一隻又一隻,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蟲們前仆後繼,此伏彼起,其實也無窮無盡。人們的臉上身上沾著蝗蟲的血和蝗蟲的屍體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蟲們的屍體上,他們面上的天空,依然旋轉著凝重的蝗雲。
第三天,九老爺在街上點起一把大火,煙柱沖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村人們已不須動員,他們抱來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增大著火勢,半條街都燒紅了,蝗蟲的屍體燃燒著,躥起刺目的油煙,散著扎鼻的腥香。蝗蟲富有油質,極易燃燒,所以大火經久不滅。
傍晚時,有人在田野里點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塊抖動的破紅布。食糙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頭上。嚴肅地注視著時而暗紅時而白熾的火光,那種遺傳下來的對火的恐怖中止了他們對蝗蟲的屠殺。
清掃蝗蟲屍體的工作與修築劉將軍廟的工作同時進行。九老爺率眾祈求神的助力。劉將軍何許人也?
火光之夜,劉猛將軍託夢給九老爺,自述曰:吾乃元時吳川人,吾父為順帝市鎮江西名將,吾後授指揮之職,亦臨江右剿除江淮群盜。返舟凱還,值蝗孽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擊慘傷,無以拯救,因情極自沉於河。有司聞於朝,遂授猛將軍之職,荷上天眷戀愚誠,列入神位,專司為民驅蝗之職,請於村西建廟,蝗孽自消。
我帶領著蝗蟲考查隊裡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專家,去參拜村西的劉將軍廟。我記起幼年時對這位豹頭環眼燕頷虎鬚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劉猛將軍的無限敬畏之心。那時候劉將軍金碧輝煌,廟裡香火豐盛,這是強硬抵抗路線勝利的標誌。劉將軍廟建成後,蝗蟲消逝,只餘下一片空蕩大地和遍地螞蚱屎,什麼都吃光了,啃絕了,蝗蟲們都是鐵嘴鋼牙。人民感激劉將軍!今非昔比,政府派來了蝗蟲考查隊,解放軍參加了滅蝗救災,明天上午,十架飛機還要盤旋在低空,噴灑毒殺蝗蟲的農藥!劉將軍廟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斷缺。主持塑造劉將軍的九老爺超脫塵世,提著貓頭鷹在田野里邀游,泛若不羈之舟。女學者知識淵博,滑稽幽默,她說你們村的抗蝗鬥爭簡直就是抗日戰爭的縮影,可憐!我驚愕地問:誰可憐?她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可憐大地魚蝦盡,惟有孤獨劉將軍!
我懷疑這個女人是個反社會的異端分子,但可憐她辱房堅挺、修臂豐臀,不願告發她。
我走出廟堂,揚長而走,讓她留在廟裡與孤獨的劉將軍結婚吧。沒給劉猛將軍塑上個老婆是九老爺的大疏忽。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陽剛剛出山的時候,十架雙翼青色農業飛機飛臨高密東北鄉食糙家族領地上空。飛機擦著樹梢飛過村莊,在紅色沼澤上盤旋。飛機的尾巴突然開屏,辱白色的煙霧團團簇簇降落。村里人都跑到村頭上觀看。
飛機隆隆地響著,轉來又轉去,玻璃後出現一張張女人的臉,她們一絲不笑,專注地操作著。西風輕輕吹,藥粉隨風飄。我們吸進藥粉,聞到了滅蝗藥粉苦澀的味道。蝗蟲們一股股糾纏著在地上打滾。它們剛長出小翅,尚無飛翔能力。蝗蟲們也失去了它們祖先們預感災難的能力,躲得過冰雹躲不過農藥。
一個幹部勸大家回家躲著,免得中毒。人群走散,我實在留戀飛機優雅的飛行姿態,實在欣賞千簇萬簇藥粉的花朵,而且堅信我在城市的污濁空氣里生活過很久,肺部堅強耐毒,所以我不撤。
四老爺從那堵臭杞籬笆邊站起來,向糙地走去,我猜想他可能是去糙地上拉屎吧?他沒有拉屎,他穿越糙地走向提著貓頭鷹在沼澤地邊溜達的九老爺。我遠遠地看到他們相會在紅色沼澤的邊緣上,沼澤里溫柔溫暖的紅色襯托得他們身影高大,飛機在他們的天上精心編織著美麗的花環,並蒂花兒開,連呼吸都成為沉重的負擔!他們都蒼老了,他們都僵直地站著,象兩座麻石雕成的紀念碑。貓頭鷹突然唱起來,唱得那麼怪異,那麼美好,我在它的叫聲中幡然悔悟,我清楚地預感到:食糙家族的惡時辰終於到來啦!
我負載著沉重的懺悔向四老爺和九老爺奔去……
在奔跑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頭髮烏黑的女戲劇家的莊嚴誓詞:
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里,夢幻與現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yín、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在、金獎牌與保險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環環相連,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在歡慶的婚宴上,我舉起了盛滿鮮紅酒漿的高腳透明玻璃杯,與我熟識的每一個仇敵和朋友碰杯,酒漿溢出,流在我手上,好象青綠的蝗蟲嘴中分泌液。我說:親愛的朋友們、仇敵們!經過乾旱之後,往往產生蝗災,蝗蟲每每伴隨兵亂,兵亂蝗災導致饑饉,饑饉伴隨瘟疫,饑饉和瘟疫使人類殘酷無情,人吃人,人即非人,人非人,社會也就是非人的社會,人吃人,社會也就是吃人的社會。如果大家是清醒的,我們喝的是葡萄美酒;如果大家是瘋狂的,杯子裡盛的是什麼液體?
作者附註:
①文中所寫的「高密東北鄉」並非地理學意義上的高密東北鄉,望高密東北鄉的父老鄉親們不要當真。
②文中的敘事主人公「我」並不是作者莫言,與同「高粱系列」里的「我」不是莫言一樣。希望有關文藝團體開會批評作品時,不要把「我」與莫言混為一體。
(原載《收穫》1987年第3期)
支隊長從紅馬上跳下來,用蛇皮馬鞭輕輕撣打著沾在呢馬褲上的塵土和馬腹上脫落下來的死毛。那是很早以前的一個春天,梨花盛開,蜜蜂飛舞,南風濃郁,廣大而溫柔的愛情如從天降,安慰著祖宗們的心,使善良的性格she出光輝,恰如五彩玫瑰。淺藍色的空氣里飄蕩著梨花的幽香,還有還有,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金豆大外甥,還能再給我一支煙抽嗎?年輕時據說能夠把漢語成語辭典倒背如流、老來哮喘不止的小老舅舅背倚著土牆,眯fèng著灰色的大眼睛,敞著破棉襖,陽光曝曬著他胸脯兩側的肋條,肚臍眼裡布滿皺紋,他對著我伸出一隻雖然動過手術,但依然能夠看出曾經生過蹼膜的手,用雖然是討要但卻不失尊嚴的態度說。
我辱名金豆,是小老舅舅的妹妹生出來的兒子,現年二十八歲,喜歡漂亮女人,愛抽名牌香菸,其時在家養病,此病學名「瘧疾」,俗名「皮寒」,系長嘴蚊蟲叮咬後傳染。穿著小老舅舅的光板山羊皮袍,金豆顫成一團。也是春天,梨花盛開,陽光強烈,古老的庭院裡充溢著農藥的味道。這盒煙給您了。金豆把一盒美國煙放在小老舅舅的肚皮上。支隊長的模樣您還能記得清楚嗎?我問。
那匹紅馬奇俊,剛拉來時很瘦,後來被黃鬍子餵胖了。馬正在換毛,沾了支隊長一馬褲。「啪啪啪」,蛇皮馬鞭打著黑皮馬褲響。支隊長細長身體、細眉單眼、嘴上無須,麵皮白淨、一口京腔,滿嘴金牙,會唱京戲、會拉京胡、會說洋文。小老舅舅吸著洋菸,鼻孔里噴著藍色煙霧說個不休。支隊長掏出一隻金煙盒,啪噠一聲點著火,菸捲在嘴上跳著,支隊長高聲說:
黃鬍子,把馬鞍卸下晾著,把馬牽去遛,等它打完滾,找把掃帚,掃掉它肚子上的死毛。它太瘦了,你到糧秣處領二斗黃豆,炒熟了餵它。黃豆太熱,要摻些麩皮喂,你再領五十斤麩皮。儘快餵胖它!
支隊長叼著煙,說話時嘴不敢大開,靠鼻腔發音,因此瓮聲瓮氣。
他把一盒香菸扔到黃鬍子懷裡,香菸彈跳在地,黃鬍子低頭看著煙,彎腰撿起來,把煙裝兜里,從支隊長手裡接過紅馬,牽馬走出庭院。
那時的庭院就是現在的庭院嗎?
差不多,那時院牆上抹著石灰,現在石灰早已剝落,石頭上長滿青苔,青磚爛成蜂窩,院牆快要倒了,要是今年夏天還像去年那樣下大雨發大水,連這房子也要倒。那時候我跟著黃鬍子住在東廂房裡,支隊長和她住著正房。紅馬也住在東廂房裡,馬槽安在東南牆角、土炕壘在西北牆角,鍋灶連結在土炕南頭,紅馬身長,尾巴像一匹綢緞,它每夜都把糞拉在鍋台上。馬糞不髒。馬糞里有沒消化掉的黃豆瓣,馬糞里有一股炒黃豆的香味。黃鬍子炒黃豆時,我蹲在灶前燒火,燒柴是豆秸,嗶嗶剝剝響,滿鍋黃豆亂跳,也嗶嗶剝剝響。灶火烘著我的臉皮,我腋窩裡流汗,黃鬍子盤腿坐在炕沿上抽菸。紅馬被支隊長騎出去了,馬糞還擺在灶前,母雞進來刨食,尋找馬糞里的糧食和馬肚子裡的寄生蟲。
小老舅舅對黃鬍子說:「爹,豆糊啦!」
黃鬍子慢吞吞過來,抄起鐵鏟,翻翻鍋里的爆豆。他的臉很長,一雙大眼,幾棵黃鬍鬚,掀唇,滿口黃色長牙。這形狀頗類馬。我沒見過這個黃鬍子,他其實與我毫無關聯。
小老舅舅說,黃鬍子拉馬去遛時,他總是跟隨在後----他總是想跟隨在後,這要看黃鬍子的情緒。黃鬍子情緒好時,小老舅舅可以跟著看他遛馬;黃鬍子情緒不好,就回過身,惡狠狠地盯著小老舅舅。
我那時八歲,長得沒有一條狗大,黃鬍子一腳就能把我踢出一丈遠。
但他輕易不踢我,他只是狠狠地盯著我,又寬又大的下巴哆嗦著,好像餓急了的馬。看到黃鬍子這樣,小老舅舅就知趣地回來了。
支隊長進屋去了。支隊長進屋之前,羞澀地瞥了黃鬍子一眼,黃鬍子牽著馬往外走,根本不回頭,屋裡溢出玫瑰的香氣。支隊長的牛皮腰帶上掛著一柄左輪手槍。支隊長鼻樑上有時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手指上套著一隻金鎦子。拉京胡時他蹺著二郎腿。玫瑰玫瑰香氣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