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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誰也說不清楚這支隊伍歸誰領導,他們都操著江浙口音,對冰塊有著極大的興趣。村里人經常回憶起他們搶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媽圍住了,我聽到他們操著夾生的普通話調笑著,兵的臉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牙在閃爍。他們舉起手來去摸四老媽的臉去擰四老媽的辱房,兵的手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箍在閃爍。

    九老爺衝到驢前,驚懼和憤怒使他說話嗚嗚嚕嚕,好象嘴裡含著一塊豆腐:兵爺!兵爺!誰家沒有妻子兒婦,誰家沒有姐姐妹妹……

    兵們都乜斜著眼,繞著四老媽轉圈,九老爺被推來搡去,前仆後仰。

    一個兵把四老媽頸上的大鞋摘下來,舉著,高叫:弟兄們,她是個破鞋!是個大破鞋!別弄她了,別弄髒了咱們的兵器。

    一個兵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四老媽的辱房,yín猥地問:小娘們,背著你丈夫偷了多少漢子?

    四老媽在驢上掙扎著,嚎叫著,完全是一個被嚇昏的農村婦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爺撲上前去,奮勇地喊著:當兵的,你們不能欺負良家婦女啊!

    那個攥著四老媽辱房的兵側身飛起一腳,踢在九老爺的要害處,九老爺隨即彎下了腰,雙手下意識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黃汗珠掛滿了他的額頭。另一個兵屈起膝蓋,對準九老爺的尾巴根子用力頂了一下,九老爺骨碌碌滾到河堤下,一直滾到生滿水糙的河邊才停住,一隻癩蛤蟆同情地望著他。

    鋦鍋匠早已伏到一株無有一片綠葉的桑樹後,兩支槍都拉出來,我焦急地看著他的手,等待著他開槍。他的面孔象燒爛又冷卻的鋼鐵,灼熱,冷酷可怕,他的獨眼裡she出惡毒的光線----鋦鍋匠的獨眼使他每時每刻都在瞄準,只要他舉起槍他的眼就在瞄準----she著惡濁的腥氣,照到攥住四老媽辱房愉快地歡笑著士兵臉上。鋦鍋匠的手指動了一下,匣子槍口噴出一縷青煙,槍筒往上一跳,槍聲響,我認為槍聲尚未響那個攥著人家的辱房耍流氓的兵的頭就象石榴一樣裂開了。

    那個兵嗓子裡哼了一聲就把頭扎到毛驢背上,如果四老媽要撒尿恰好泚著他的臉,溫柔的、鹼性豐富的尿液恰好沖洗掉他滿臉的黑血和白腦漿,沖涮淨他那顆金牙上的紅血絲。他的幸福的手戀戀不捨地從四老媽的辱房上滑落下來,毛驢不失時機地動了一下,他就一頭栽到驢肚皮下去了。假如這不是匹母驢而是匹公驢,假如公驢正好撒尿,那麼粘稠的、泡沫豐富的驢尿恰好衝激著他痙直的脖頸,這種衝擊能起到熱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著一匹母驢,你這個倒霉蛋!

    那群儀表堂皇的大兵都驚呆了,他們大張著或緊閉著嘴巴,圓睜著眼睛或半眯著眼睛,傻乎乎地看著臥在毛驢腹下。嘴扎在沙土裡、腦袋上咕嘟嘟冒著血的同夥。

    又是兩聲槍響,一個士兵胸脯中彈,另一個士兵肚腹中也彈。胸脯中彈的張開雙臂,象飛鳥的翅膀,揮舞幾下,撲在地上,身體抽搐,一條腿往裡收,另一條腿向外蹬。肚腹中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灰黃,雙手緊緊揪住肚子上的傷口,稀薄的紅黃汁液從他的指fèng里溢出來。士兵們如夢方醒,彎著腰四散奔逃,沒有人記得拔出腰裡漂亮的手槍抵抗。我嚇得屁滾尿流,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喘。鋦鍋匠提著雙槍,大搖大擺地向毛驢和照舊穩穩騎在驢上的四老媽走去。----也是該當有事,當鋦鍋匠即將接近四老媽時,那毛驢竟發瘋一般向前奔跑起來。那些軍容嚴整風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彎處埋伏起來,都把手槍從腰裡拔出來,對著毛驢和四老媽she擊。子彈胡亂飛舞,天空中響著子彈劃出的尖銳的呼嘯,四老媽腰板挺直,好象絲毫無畏懼,也許已被嚇成痴呆,毛驢直迎著那些兵衝去,不畏生死。

    鋦鍋匠哈著腰,輕捷地躍進著,他大聲喊叫:彎下腰!彎下腰!

    四老媽果真彎下了腰,她象一根圓木往前倒去,毛驢前蹄失落,驢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彈很密,鋦鋼匠腳前腳後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彈衝起的黃煙,他一頭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幾下腿,便不動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動汩汩聲,蝗蟲作亂嚓嚓聲,土地乾裂噼噼聲,十分響亮地從各個方向凸起。微風輕輕吹拂,河堤上槍煙縷縷,在各種味道中,硝煙味十分鮮明地凸現出來。我的肚皮被灼熱的沙土燙得熱辣辣的,幾粒金燦燦的彈殼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觸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裝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從堤外把頭神進來,抻抻縮進去,進去又抻抻,堤後活象藏著一群灰背大鱉。良久,看看沒危險,那些兵們都從堤後跳起來,他們齜著金牙,提著手槍,摘下藍布帽,撣打著身上的塵土和糙梗。這是一群愛清潔的士兵。

    我看到,鋦鍋匠一個鯉魚打挺從沙上中躍起來,雙槍齊發,槍聲焦脆、憤怒,幾個士兵跌倒,慘叫聲如貓如狗,在堤上迴響,活著的士兵滾下堤去,飛快地跑走了。

    幾十分鐘後,那些士兵躲到一里路外的柳樹林子裡,朝著河堤積極地放槍。他們手裡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槍,有效she程頂多一百米,最大she程不過二三百米,所以,she來的子彈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爾有一發兩發子彈的藉助角度和風力飛到河堤上,也是強弩之末,飄飄蕩蕩,猶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於捕捉蝗蟲。

    那些兵們嗓門圓潤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們躲在柳棵子後,一邊放槍一邊高喊:哎喲嗨----啪!啪!狗雜種呀你過來呀嗎晦----啪啪啪!有種你就走過來呀喲呼嗨----啪!啪!喲呼嗨嗨喲呼嗨----啪啪啪!

    鋦鍋匠把雙槍插進腰帶,伸掌打落一顆飄遊的子彈頭,然後,他蹲下,扶起雙腿仍騎著驢背身體伏在驢脖子上的四老媽。四老媽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蘇紅,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從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綻里,噗噗地冒著一串串魚鰾般的氣泡。

    鋦鍋匠用鐵一樣的臂膊攬著四老媽的頭頸,沙啞著嗓子喊一聲:半妞!

    四老媽竟有一個這樣稀奇古怪的辱名,這令我惶恐不安。為什麼惶恐?為什麼不安?我說不清楚。

    半妞……!鋦鍋匠的嗓音痛苦沙澀,擴散著一股徹底絕望的意味。

    四老媽在情人的懷抱里睜開了灰藍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憂傷,包含著言語難以表述的複雜情緒。她的嘴唇翕動著,一串斷斷續續的吃語般的囁嚅把鋦鍋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為跪姿,低垂著那張猙獰的臉,獨眼裡流溢著絕望的悲痛和大顆粒的淚珠。

    四老媽的喘息漸漸減緩,傷口裡不僅冒出透明的氣泡,而且奔涌著嫣紅的熱血。血濡濕了她的衣襟,濡濕了鋦鍋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塵土。四老媽的血與毛驢的血流到一起,匯成一灣,但四老媽的血是鮮紅的,毛驢的血是烏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睜,始終是灰藍色,始終那麼疲倦憂傷溫柔淒涼……她的嘴唇----蒼白的嘴唇又抖起來,她的嗓子裡呼嚕嚕響起來,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動起來,抓撓著熱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鋦鍋匠把臉俯在四老媽臉上,象個老人一樣低沉地說著。

    四老媽的嘴角搐動了一下,腮上出現了幾絲笑紋。她的傷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麗的頭顱歪在一側,她的額頭、光滑開闊只有幾條細小皺紋的額頭碰到鋦鍋匠堅韌的胸肌上,那兩隻灰藍色的眼睛光彩收斂,只剩下兩灣死氣沉沉的灰藍……

    鋦鍋匠放下四老媽,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來,他慢慢地脫掉沾滿熱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驢的脊背上。他從腰裡拔出雙槍。他把雙槍插進腰帶。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提起那兩隻給四老媽帶來極度恥辱和光榮的大鞋,翻來覆去地看著。

    那群士兵從柳林後鬼鬼祟祟地走出來,他們舉著手槍,弓著腰,在暗紅色的開闊地上蛇行著。

    鋦鍋匠把腳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詳一會手中的大鞋,然後,一隻一隻穿好。美麗士兵們逼近了,子彈象零落的飛蝗,在他的周圍飛舞。他把頭擱在膝蓋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媽,再次站起,抽出槍。一顆子彈象玩笑般地緊擦著他的脖頸飛過,他好象全無知覺,脖頸上流著猩紅的血他好象全無知覺;又一顆子彈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無知覺。直棒棒站著,他好象有意識地為美麗士兵們充當練習she擊的活靶。士兵們膽子大起來,彎弓的腰背逐漸抻直,嘴裡又開始發出動聽的咆哮。鋸鍋匠把雙槍舉起來,喝起堅硬的嘴唇,向兩隻槍筒里各吹了一口氣,好象惡作劇,又好象履行什麼儀式。那些士兵膽子愈加大,他們以為鋦鍋匠的子彈打光了呢!我告訴你們,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們不信,那就前行!我親眼看見,鋦鍋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兩大把黃燦燦的子彈餵進了彈倉,獨眼龍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槍手,彈無虛發,槍槍都咬肉。士兵們高喊著:投降吧,朋友!

    鋦鍋匠笑笑,好象嘲諷著什麼。我分明看到他的兩隻手哆嗦著,緊接著槍聲響了。河堤北邊蝗蟲們進攻莊稼的聲音猶如澎湃的浪cháo,槍聲猶如衝出水面的飛魚翅膀摩擦空氣發出的呼哨。走在最後邊的幾個士兵象糙捆一樣歪倒了;前頭的士兵們回過頭去,看到同伴們橫臥在地上的軀體,寒意從背後生,撒腿就跑,與中間的士兵衝撞滿懷,子彈從背後擊中他們豐滿的屁股,他們鬼叫著,捂著屁股,踩著戰友們的屍體,倉惶逃竄,隱沒在灰綠色的柳林中,再也沒有出現。永遠也再也沒有出現。

    九老爺已從河邊灘涂上學著蛤蟆的前進姿勢慢慢爬到堤頂。他滿身髒泥,眼珠子混濁不清,額頭上被四老爺咬出的兩排鮮紅的牙印變成了兩排雪白的小膿皰瘡,如果不是四老爺的牙齒上有劇毒,就是九老爺遭受極度驚嚇之後,身體內的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

    親不親,一家人,固然在飛行前我主張鋦鍋匠把四老爺和九老爺通通槍斃,但現在,九老爺象只被嚇破了苦膽的老兔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旁時,我的心裡湧起一層憐憫弱者的漣漪----在以後的歲月里,我認識到,九老爺在弱者面前是條兇殘的狼,在強者面前是一條癲皮狗----介於狼與狗之間,兼有狼性與狗性的動物無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動物----但我還是對幾十年前我那一瞬間萌生的憐憫採取了充分寬容的態度。世界如此龐大,應該允許各類動物存在。何況九老爺畢竟是條狼狗,比純粹的狗尚有更多的複雜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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