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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後來,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員從紅色沼澤旁邊的白色帳篷里鑽出來,踢踢沓沓地向糙地走來----糙地上的糙已經成了光杆兒,蝗蟲們開始遷移了----連續一年滴雨不落之後又是一月無雨,只是每天凌晨,糙精上可以尋到幾滴晶瑩的可怕的露珠----太陽毒辣,好似後娘的巴掌與獨頭的大蒜,露珠在幾分鐘內便幻成了毛蟲般的細弱白氣。如今,只有紅褐色的蝗蟲覆蓋著黑色的土地了。蝗蟲研究人員們當初潔白的衣衫遠遠望著已是髒污不堪,呈現著與蝗蟲十分接近的顏色,蝗蟲伏在他們身上,已經十分安全。名存實亡的糙地上塵煙衝起,那是被解放軍戰士們踢踏起來的,他們腳踩著蝗蟲,身碰著蝗蟲,揮動木棍,總能在蝗蟲飛濺的空間裡打出一道道弧形的fèng隙。蝗蟲研究人員肩扛著攝影機,拍攝著解放軍與蝗蟲戰鬥的情景,而那些蝗蟲們,正象決堤的洪水一樣,朝著村莊湧來了。

    蝗蟲們瘋狂叫囂著,奮勇騰跳著,象一片碩大無比的、貼地滑行的暗紅色雲團,迅速地撤離糙地,在離地三尺的低空中,迴響著繁雜紛亂的響聲,這景象已令我瞠目結舌,九老媽卻用曾經滄海的滄桑目光鞭撻著我兔子般的膽怯和麻雀般的狹小胸懷。這才有幾隻蝗蟲?九老媽在無言中向我傳遞著信息: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災!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蟲吃光莊稼和青糙的時候,九老爺隨著毛驢,毛驢馱著四老媽,在這條街上行走。村東頭,祭蝗的典禮正在隆重進行……為躲開蝗蟲cháo水的浪頭,九老媽把我拖到村東頭,頹棄的八蜡廟前,跪著一個人,從他那一頭白莽莽的刺蝟般堅硬的亂毛上,我認出了他是四老爺。九老媽與我一起走到廟前,站在四老爺背後;低頭時我看到四老爺鼻尖上放she出一束堅硬筆直的光芒,蠻不講理地she進八蜡廟裡。廟門早已爛成碎屑,尚余半邊被蛀蟲啃咬的坑坑窪窪的門框,五十年風吹雨打、軟磨硬蹭,把磚頭都剝蝕得形同蜂窩鋸齒,廟上開著天窗,原先圖畫形影的廟裡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鐵鏽色的雨漬,幾百隻蝙蝠幅棲息在廟裡的梁閣之間,遍地布滿蝙蝠屎。恍然記起幼年時跟隨四老爺遷廟搜集夜明砂時情景,一隻象團扇那麼大的蝙蝠在梁間滑行著,它膨脹的透明的肉翼,宛如一道彩虹,宛若一個幽靈。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實,四老爺一粒粒撿起,視為珍寶。四老爺,你當時對我說,這樣大顆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見,每一粒都象十成的金豆子一樣值錢……那時候龐大蝗神塑像可是完整無損地存在著的呀,只是顏色暗淡,所有的鮮明都漫漶在一片陳舊的煙色里了……沿著四老爺界尖上的強勁光芒,我看到了八蜡廟裡的正神已經殘缺不全,好象在烈火中燒熟的螞蚱,觸鬚、翅膀、腿腳全失去,只剩下一條烏黑的肚子。四老爺禮拜著的就是這樣一根蝗神的泥塑肚腹。西邊,遷徙的跳蝗群已經湧進村莊,桑下之雞與牆外之驢都驚悸不安,雞毛奓,驢股慄,哪怕是蟲介,只要結了群,也令龐然大物吃驚。解放軍戰士和蝗蟲研究人員追著蝗群湧進村莊,乾燥的西南風裡漂漾著被打死踩死的蝗蟲肚腹里發出的cháo濕的腥氣。

    九老媽說四老祖宗,起來吧,蝗蟲進村啦!

    四老爺跪著不動,我和九老媽架住他兩隻胳膊,試圖把他拉起來。四老爺鼻尖上的靈光消逝,他一回頭,看到了我的臉,頓時口歪眼斜,一聲哭叫從他細長的脖頸里湧上來,沖開了他閉鎖的喉頭和紫色的失去彈性的肥唇:

    雜種……魔鬼……精靈……

    我立刻清楚四老爺犯了什麼病。他跪在以蠟廟前並非跪拜蝗蟲,他也許是在懺悔自己的罪過吧。

    四老爺,起來吧,回家去,蝗蟲進村啦。

    雜種……魔鬼……精靈……四老爺囁嚅著,不敢看我的臉,我感到他那條枯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裡顫抖,他的身體用力向著九老爺那邊傾斜著,把九老媽擠得腳步凌亂。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燒,四老爺竟然說冷,說冷就是感覺到冷,是他的心裡冷,我知道四老爺不久於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象不是蝗蟲在動而是街道在扭動。解放軍追剿蝗蟲在街道上橫衝直闖,蝗蟲研究人員搶拍著跳蝻遷徙的奇異景觀,他們驚詫的呼叫著,我為他們的淺薄感到遺憾,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是蝗災呢!人種退化,蝗種也退化。

    四老爺,您不要怕,不要內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幹過通jian殺人的好事,您是一個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農民,您幹這些事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無法無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掛在心上。比較起來,四老爺,我該給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爺,您放寬心,我是您的嫡親的孫子,您的事就算是爛在我肚子裡的,我對誰也不說。四老爺您別內疚,您愛上了紅衣小媳婦就把四老媽休掉了,您殺人是為了替愛情開闢道路,比較起來,您應該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爺,經過我這一番開導,您的心裡是不是比剛才豁亮一點啦?您還是感到冷?四老爺,您抬頭看看天是多麼藍啊,藍得象海水一樣;太陽是多麼亮,亮得象寶石一樣;蝗蟲都進了村,糙地上什麼都沒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您是不是想到糙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沒聞到您的大便揮發出來的象薄荷油一樣清涼的味道了。解放軍一個比一個勇敢,他們手上臉上都沾滿了蝗蟲們翠綠的血;牆外邊那頭母驢快被蝗蟲壓死了,它跟您行醫時騎過的那頭毛驢有什麼血緣關係沒有?它們的模樣是不是有點象?鞭笞與『大鈴鐺』戀愛的那匹秀美母驢的行刑隊裡您是不是一員強悍的幹將?您那時血氣方剛、體魄健壯,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裡揮舞著,好似鐵蛇飛騰,颼颼的怪叫令每一個旁觀者的耳膜顫慄,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鋼鐵的身軀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爺!人,其實都跟畜牲差不多,最壞的畜牲也壞不過人,是不是呀?四老爺,您還是感覺寒冷嗎?是不是發瘧疾呢?紅色沼澤里有專治瘧疾的常山糙,要不要我去采一把?熬點湯藥給您吃。發瘧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孫子該享的福沒享到,該受的罪可是全受過了。發瘧疾、拉痢疾、絞腸痧、卡脖黃、黃水瘡、腦膜炎、青光眼、牛皮癬、貼骨疽、腮腺炎、肺氣腫、胃潰瘍……這一道道的名菜佳肴等待我們去品嘗,諸多名菜都嘗過,惟有瘧疾滋味多!那真是:冷來好似在冰上臥,熱來好似在蒸籠里坐,顫來顫得牙關錯,痛來痛得天靈破,好似寒去暑來死去活來真難過。記得我當年發瘧疾發得面如金紙,站都站不穩,好象一株枯糙,是您不顧蚊蟲叮咬,從紅色沼澤里采來一把常山糙,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條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為了採藥,被沼澤里的河馬咬了一口,被蘆葦中的斑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點陷進紅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輩子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行善遠比作惡多,您滿可以正大光明地活著,良心上不要有什麼不安。您現在還是那麼冷嗎?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糙?對,我那時被瘧疾折騰得神昏譫語,眼前經常出現虛假的幻影。「常山」是落葉灌木,葉子披針形,花黃綠色,結蒴果,根和葉子入藥,主治瘧疾。四老爺,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糙綱目》,不過,您用鐵藥碾子扎碎蝗蟲團成梧桐子大的「百靈丸」出售,騙了成千上萬的金錢,這件事可是夠缺德的!……四老爺,您怎麼又哆嗦成一個蛋了?您別抖,我聽到您的骨頭架子象架破紡車一樣嘎嘎吱吱地響,再抖就嘩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多活幾年。

    我和九老媽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爺暫時安放在一道臭杞樹夾成的黑籬笆邊上,讓灼熱的太陽照耀著他寒冷的心,讓青綠的臭杞刺針灸著他冥頑不化的腦袋,讓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she進八蜡廟內,照亮蝗神的殘骸和污穢的廟牆,讓沾滿灰土的蛛網在光明中顫抖,讓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飛舞。廟裡空間狹小,蝙蝠輕弱柔紗,飛行得瀟灑漂亮,遊刃有餘,永遠沒有發生過碰撞與摩擦……我記不清墨鏡是什麼時候滑落到街上的熱塵埃里的了,蝗蟲的糞便塗滿了墨鏡的鏡片和框架……感謝你,我的無惡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剝掉你的生著柔軟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爺,您就要死去嗎?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縮在臭杞樹黑暗的陰影里,當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嚴儀表哪裡去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讓人心酸!四老爺,那時候您穿著長袍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著一隻三腿銅爵,把一杯酒高高舉起來----

    蝗蟲們湧進村來,參加村民們為它們舉行的盛典,白色的陽光照耀著蝗蟲的皮膚,泛起短促渾濁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動著無數的觸鬚,敬蝗的人們不敢輕舉妄動,惟恐傷害了那些爬在他們身上、臉上的皮膚嬌嫩的神聖家族的成員。九老爺隨著毛驢,走到八蜡廟前,祭蝗的人群跪斷了街道,毛驢停步,站在祭壇一側,用它的眼睛看著眼前的情景。幾百個人跪著,光頭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蟲們伏在人們的頭頸上吮吸汗水,難以忍受的搔癢從每一個人的脊樑溝里升起,但沒人敢動一下。面對著這等莊嚴神聖的儀式,我充分體驗到癢的難挨,如果恨透了一個人,把一億隻蝗蟲驅趕到他家去是上乘的報仇方式。蝗蟲腳上強有力的吸盤象貪婪的嘴巴吻著我的皮膚,蝗蟲的肚子象一根根金條在你的臉上滾動。我和你,我們站在祭蝗的典禮外,參觀著人類史上一幕難忘的喜劇,我清楚地嗅到了從你的腋窩裡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碩大的蝗蟲蹦到了你的紅紅的鼻頭上,蝗蟲眼睛明亮,好象從眼鏡片後透出來的yín盪的光芒撩逗得你身體扭動,你的畸形的腳把其餘一些企圖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蟲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著你的不健康的臉,那隻大蝗蟲正在你臉上爬行著,你的眼裡迸發出那種藍幽幽的火花。你是我邀請來參觀這場典禮的,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顯現是多麼樣的不容易,這機會才是真正的彌足珍貴,你不珍惜這機會反而和一頭螞蚱調起情來了,我對你感到極度的絕望。先生!你睜開眼睛看一眼吧,在你的身前,我的九老爺煩躁不安地挪動著他的大腳,把一堆又一堆的蝗蟲踩得稀巴爛,你對蝗蟲有著難以割捨的親情,我知道你表面上無動於衷,心裡卻非常難過。可是,我們不是反覆吟誦過: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嗎?我多次強調過,所有的愛都是極有限度的,愛情脆弱得象一張薄紙,對人的愛尚且如此,何況對蝗蟲的愛!你順著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聲中,四老爺持爵過頭,讓一杯酒對著浩浩蕩蕩的天空,吹鼓手的樂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脹的腮幫子上,都掛滿了蝗蟲。四老爺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識----把一隻用肚子撩撥著他的嘴唇的蝗蟲打破了,蝗蟲的綠血塗在他的綠唇上,使他的嘴唇綠上加綠。四老爺始作俑,眾人繼發瘋,你看到了嗎?跪拜蝗神的群眾騷動不安起來,他們飛舞著巴掌,噼噼啪啪,打擊著額頭、面頰和脖頸、打擊著脊背、肩膊和前胸,巴掌到處,必有蝗蟲肢體破裂,你是不是準備打自己一個嘴巴,把那只在你臉上爬動的蝗蟲打死呢?我勸你打死它,這樣,你才能真正品嘗到紅蝗的味道。我們吃過的蝗蟲罐頭都加了防腐劑,一點也沒味。祭蝗大典繼續進行,四老爺面前的香案上香菸繚繞,燃燒後的黃裱紙變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紙灰索落落滾動,請你注意,廟裡,通過洞開的廟門,我們看到兩根一把粗細的紅色羊油大蜡燭照亮了幽暗的廟堂,蝗神在燭光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仿佛連那兩根雉尾般高揚的觸鬚都在輕輕抖動。四老爺敬酒完畢,雙手捧著一束翠綠的青糙,帶著滿臉的虔誠和擠鼻弄眼(被蝗蟲折磨的)走進廟堂,把那束青糙敬到蝗神嘴巴前。蝗神奓翅支腿,翻動唇邊柔軟的鬍鬚,齜出巨大的青牙,象騾馬一樣咯嚓咯嚓地吃著青糙。你看到蝗神吃青糙的驚人情景了嗎?你沒有看到,也罷,看不到就算啦。我十分喜愛你額頭上那七道深刻的皺紋,當你蹙起眉頭時,你的額頭就象紅色的燈心絨一樣令人難以忘懷。你要不要吃茅糙?哎哎,入鄉隨俗嘛!再說『生處不嫌地面苦』。多食植物纖維有利健康,大便味道高雅。對不起,我的話可能刺傷了你,要不幹嗎要讓額頭上的燈心絨更燈心絨一些,好象一個思索著宇宙之至理的哲人。四老爺獻糙完畢,走出廟門,面向跪地的群眾,宣讀著請鄉里有名的庫生撰寫的《祭八蜡文》,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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