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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她出現在大街上,你捏著茶壺的手裡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著她的暗紅色的褂子,象看著一團抑鬱的火,她推開院子門口半掩的柵欄,輕步趨上前來,蜜蜂圍繞著她的頭顱旋轉,她把手裡拎著的紅布小包袱舉起來轟趕蜜蜂,有一隻蜜蜂受了傷,跌在地上,翅膀貼地轉磨。你放下茶壺按著櫃檯站起來,你的心怦怦地跳著,你的眼睛貪婪地看著她黑紅的臉龐上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額頭短促,嘴唇象紫紅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實已經用你的狂熱的慾念剝光了她的衣裳,你想像著一隻手握住她一個奶子的滋味。鑑於當時的習俗,你一定認真打量過她的小腳,她穿著一雙綠緞子繡花鞋,木後跟在地上鑿出一些白點子。
她進屋裡來,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顧不上回答,只顧盯著她看,你那樣子很可怕:眼睛斜睨著,噼噼啪啪噴濺著金黃色的火星,嘴半張著,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時象一匹發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聲先生,你才從迷醉狀態中清醒過來。她說她身子不舒坦,你讓她在櫃檯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遠,你讓她往前靠,你讓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緊靠在櫃檯上,她的腿伸到櫃檯下,你在櫃檯里也是這樣坐著,你感覺到你的膝蓋抵在她那兩個又圓又小的膝蓋上。她的臉脹得發紅,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動,她那兩隻奶子象兩隻蠢蠢欲動的小兔子,你的手裡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樣的慾念暫時壓下去,把用穀子填充的小枕頭拖到櫃檯中央,你讓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著,五根尖尖手指神經質地顫抖著。你伸出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內側的寸、關、尺。你的手指一接觸她的肌膚,腦袋象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你心裡濤聲澎湃,牆上土巢里的蜜蜂好象全部鑽進了你的雙耳里。你亂了方寸,喪失了理智,你的三個指頭接著她腕上滑膩的肌膚,感到頭腦在飛升,身體在下陷,陷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里。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來,她說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卻了,在那一剎那間,你感到很羞愧,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在褻瀆醫家的神聖職責,同時,你還感到自尊心受到損傷,你甚至有些後悔。
你咳嗽著,掩飾窘態,你說你傷風了,頭腦發熱發暈。你啜了幾口涼茶,懇求她坐下。你平心靜氣,收束住心猿意馬為她切脈。她的脈洪大有力,急促如搏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對她的病症已經有了八分了解。女人在春天裡多半犯的是血熱血郁的毛病,可以丹參紅花白芍之類治之。你讓她吐出舌頭,你察看著她的舌苔。她的舌頭猩紅修長,舌頭輕巧地翹著,舌心有一點黃。從她嘴裡噴出的氣息初聞好似剛剖開的新蛤蜊,仔細品咂如蘭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頭含在你的嘴裡,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頭咽到肚子裡去。
看完病,你為她開方抓藥。你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用戥子稱藥時,你總是怕份量不夠----愛情是多麼偉大、多麼無私,四老祖宗,當一個醫生愛上了病人的時候,病人吃藥都足兩足錢,享受特別優待。
她從小紅包袱里摸出一串銅錢,那時銅錢是否還流通?你不要回答,這沒有意義。你拒絕接受她的錢,你說要等她病好了才收她的錢。你給她抓了三副藥,一副藥吃兩遍,早晚各一次,三天之後,吃完藥,你讓她再來一趟。
她要走的時候,你的喉嚨哽住了。一句熱辣辣的話堵在嗓子裡你說不出來。你直愣愣地站著,目送著她的兩瓣豐滿的屁股在院子裡扭動,在金黃的春風裡在流動的陽光里扭動。她象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你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液,喉嚨著火,你用半壺涼茶澆滅了咽喉里的火。
第四天上午,又是個春光無限美好的日子,第一批從南方歸來的燕子從沼澤地里御來紅色淤泥在人家的房檐下築巢。這一天,四老祖宗,你是精心打扮過的,你腳穿直貢呢面的白底布鞋,一雙白洋線襪子套在你的腳上,你穿著黑士林布掃腿燈籠褲,外套一件藍竹布斜襟長袍,你新颳了鬍子剃了頭,摘掉瓜皮小帽你戴上一頂咖啡色呢禮帽,你象一個在官府里幹事的大先生。換上新衣服後,四老媽懷疑地看著你,你說今天縣裡有一位大官來看病,你嚴格叮囑四老媽不要到藥鋪里去,其實四老媽從來不敢到藥鋪里去,四老爺,你還沒及做賊已經心虛。
你坐在櫃檯後焦灼地等待著,繁忙的蜜蜂在陽光里飛行,滿院子裡都是柔和的弧線。你想像不出她是微笑著出現還是憂愁地出現,你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記住她的模樣,她留給你的只是一些零亂的局部印象。你可以回憶起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短促的額頭,她的紫紅色的花苞般的嘴,但你想把這些局部印象合成一體時,頓時什麼都模糊了,你被淹沒在一片暗紅的顏色里,那是她的褂子的顏色,稠密而凝滯,好象紅色淤泥。
一上午,你竟然忘記了咀嚼茅糙,你感到牙齒上粘著一層骯髒的東西,於是你咀嚼茅糙。
中午,她出現在院子裡。她的出現是那樣缺乏浪漫色彩,你頓時覺得整整一上午你象個火燎屁股的公猴子一樣焦灼是沒有道理的,是滑稽可笑的。如此想著,但你的心還是發瘋般撞擊著你的肋條,沒嚼爛的一口茅糙還是不由自主地滾下喉嚨,你還是象彈簧一樣地從凳子上彈起來,你的衣袖把紅泥紫茶壺掃到地下跌成九九八十一瓣你也沒有看一眼。你掀起櫃檯頭上的折板,以兒童般的輕捷動作跑到門口迎接她。
她衣飾照舊,滿臉汗珠,鞋上沾著塵土,看來走得很急。
你竟然有些惱怒地問:你怎麼才來?
她竟然歉疚地說:家裡有事,脫不開身,讓您久等了。
你把她讓到櫃檯里坐下,你忙著給她倒水,你突然看到茶壺的碎片。
她說不喝水。你十分拘束地站著,牙巴骨得得地打著戰,手腳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這是男人在向女人發起實質性衝擊之前矛盾心情的外部表現。為了挽救自己,你從衣兜里摸出一束茅糙塞進嘴裡。
你咀嚼茅糙時,她好奇地看著你。咀嚼著茅糙,你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那種灼熱的寒冷略略減退,手腳漸漸自然起來。
她說她的病見輕了,你說再吃兩副藥除除病根。
你溫柔而認真地切著她的脈,你聽到她呼吸急促,她的臉上有一種你只能感覺但無法形容的東西使你迷醉。
遞給她藥包的時候你趁機捏住了她的手,藥包掉在地上。你把她拉在你的懷裡,她似乎沒有反抗。四老爺,你應該溫存地去親她的紫紅的嘴唇,但是你沒有,你太性急了,你的手象一隻飢餓的豬崽子一樣拱到她的懷裡,如果你動作稍微輕柔一點,這件事會當場成功,但你太著急了,你的手太重了,你差點把她的奶子揪下來,她從你的懷裡掙脫出來,滿臉緋紅,不知是嬌羞還是惱怒,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挾著小包袱跑走嘍!
四老祖宗,你吃了敗仗,沮喪地坐在櫃檯里,你把呢禮帽摘下來,狠狠地摔在櫃檯上。蜜蜂依然漫天飛舞,好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又好象什麼事情都發生過了,沼澤地里的淤泥味道充塞著你的鼻腔,近處的街道和遠處的田野,都泛著扎眼的黃色光芒。你知道她不會再來了。她的兩副藥還躺在地上,站起來時,你看到了,便用腳端了一下,一包藥的包紙破裂,糙根樹皮流在地上,另一包藥還囫圇著,你一腳把它踢到牆角上去,那兒正好有個耗子洞,一個小耗子正在洞口伸頭探腦,藥包碰在它的鼻子上,它吱吱叫著,跑回洞裡去了。
胡說!四老爺叫著,胡說,沒有耗子,根本沒有耗子,我在藥包上踹了兩腳,不是一腳,兩包藥都破了,我是把兩包破藥一起踢到了藥櫥下,而不是踢到牆角上!
四老爺,四老祖宗,你別生氣,聽我慢慢往下說。
以後十幾天裡,你儘管惱恨,但你沒法忘掉她,聽到院子裡響起腳步聲,你的心就咚咚亂跳,你睡覺不安寧,你那十幾天一直睡在藥鋪里,你好象在等待著奇蹟發生。夜裡你經常夢到她,夢到她跟你同床共枕、魚水交融,你神思恍惚,夢遺滑精,為了挽救自己,你一把一把地吞食六味地黃丸,熟地黃把你的牙齒染得烏黑。
後來,奇蹟發生了。四老爺,你聽好,發生奇蹟的時間是五月初頭的一個傍晚----不,是晚飯後一會兒工夫,白天的燠熱正在地面上發散著,涼風從沼澤里吹來,涼露從星星的間隙里落下來,你坐在院子裡的槐樹下,手搖著蒲糙編成的扇子,揈打著叮你雙腿的蚊子。你聽到拍打柵欄的聲音。你不耐煩地問:誰呀?
是我,先生。一個壓低了的女人的聲音。
四老祖宗,聽到她的聲音後,你那份激動,你那份狂喜,我的語言貧乏,無法準確表達,你沒有翅膀,但你是飛到柵欄旁的,你著急得好長時間都摸不到柵欄門的掛鉤。
拉開柵欄門,象閃電一般快,你就把她抱在了懷裡,你的雙臂差不多把她的骨頭都摟碎了。這一動作持續了約有吸袋旱菸的工夫。後來,你抱著她往屋裡走去。你那時比現在還要高大,她小巧玲瓏,你抱著她象抱著一隻溫順的羊羔。你把她放在炕上,點亮油燈,她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好象死去了一樣,清亮的淚水從她的眼角上涔涔地滲出來。你心裡有些躊躕,但終究無法忍耐慾念。你手哆嗦著,解開了她的衣扣,她那兩隻結結實實的奶子象兩座小山聳立在你眼前,你把嘴紮下去,象嬰兒一樣吮著她的奶頭,你感到她的奶頭象只硬梆梆的蠶蛹在你嘴裡潑浪著,她辱頭上的灰垢化在你嘴裡,你通通咽下去啦。你抬起頭來了,她象鯉魚打挺一樣躍起來,嘬嘴吹出一口氣,燈滅了,兩隻瘋狂的胳膊纏住了你的脖子,那股新鮮蛤蜊的味道撲到了你臉上,你聽著她斷斷續續地嘟噥著:先生……先生……她的聲音那麼遙遠,那麼朦朧,你好象陷在紅色淤泥里,耳邊響著成熟的沼氣升到水面後的破裂聲……
四老爺抽了兩聲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掛在衣襟上的大手絹擦去掛在眼瞼上的兩滴混濁的老淚。
四老祖宗,難過了嗎?回憶過去總是讓人產生淒涼感,五十年過去,風流俱被風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復返,糙地上隱隱約約的小路上瀰漫著一團團煙霧,在煙霧的洞眼裡,這裡顯出一簇野花,那裡顯出一叢枯糙,這就是你走過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