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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蝗蟲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掛著脖子細長的照相機。他們中不時有人跪在地上拍攝照片,小蝗蟲象子彈般she到他們身上和相機上。三個女人都被大眼鏡遮住臉,只能從身軀的不同上看出她們的不同。他們接近了我時,我還看到那個戴著銀邊眼鏡的老傢伙用一面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一隻可能因感冒伏在糙精上休息的小蝗蟲。
在這塊糙地上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氣壯地走到蝗蟲研究人員中間,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個女蝗蟲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絕對沒有回頭。我弓下腰,屁股高高撅起來,老傢伙蹲在我的臉下,好象一條眼鏡蛇發起進攻前噝噝地噴著氣。我看著他那白色枯乾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來,象一條條扭曲的蚯蚓,那柄藍汪汪的放大鏡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就象我前天傍晚時分捏著那隻紅蜻蜓的尾巴一樣。我還發現,老傢伙手背上生著一塊塊黃豆大小的紅瘢,他的低垂著的脖頸上,全是一褶一褶的乾枯的皺紋。那枚放大鏡確實閃爍著寶石般的光彩。我把頭更往前伸了一下,我突然發現了一隻巨大的蝗蟲。
是的,是的,是典型的東亞飛蝗,老傢伙絮絮叨叨地說著,他不抬頭,眼鏡片時而幾乎要貼到放大鏡片上,時而又離開很遠。白色軟邊遮陽帽下,他的花白的頭髮又稀又軟,好象破爛的雜毛氈片,一股股肉蟲子似的汗水從他的髮根里緩緩爬出,滾動在他乾燥起皮的脖頸上。
當他把手裡的放大鏡抬高時,一隻家燕般大小的蝗蟲出現在我眼前,放大了數百倍的蝗蟲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嚴,面對著這隻小蝗蟲的大影象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它的麥稈般粗細的觸鬚緩慢地擺動著,這觸鬚結構極端複雜,象一條環節眾多的鞭子,也象一條紋章斑斕的小蛇,觸鬚的顏色是暗紅色的----基本上是暗紅色,因為從根部到頂梢,這暗紅是逐漸淺淡的,發展到頂端,竟呈現出一種肉感的辱白色。我注視著蝗的觸鬚----它感覺是那般敏銳,它是那般神經質----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蠑螈等爬行類冷血動物的尾巴。它的鎯頭狀的腦袋上最凸出的那兩隻眼睛,象兩隻小小的蜂房,我記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蟲》時,書上專門介紹過這種眼睛。現在,凸起的兩個橢圓形眼睛閃爍著兩道暗藍色,不,是淺黃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動不動的蝗蟲眼睛盯著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兩條強健的大腿,有四條顯得過分長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個環節,愈往後愈細,至尾巴處,突然分成了兩叉。
這是只公,還是只母?我聽到一句話分成兩段從我的嘴裡捧出來,那聲音咕咕嚕嚕,似乎並不是我的聲音。
你怎麼搞的,連只雌性蝗蟲也辨別不清嗎?老傢伙用嘲諷和輕辱的口吻說,他依然沒有抬頭。
我想這個老傢伙簡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蟲的公母。
教授!那個穿著粉紅色裙子,小腿上布滿被干茅糙劃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蟲研究人員在前邊喊叫起來,教授,走吧,該進早餐嘍!
這傢伙竟然是個教授!
老傢伙,不,還是稱教授吧!蝗蟲教授戀戀不捨地、困難地站起來,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個坐著大便的人,缺乏鍛鍊,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亂、歪七斜八地走著。起立時,他放了一個只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來的悠長的大屁,這使我感到萬分驚訝,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蟲在他的褲子上跳著,如此強大的氣流竟然沒把嬌小的蝗蟲從他的肛門附近的褲布上打下來,可見蝗蟲的腿上的吸盤是多麼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長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糙的高級動物,他們這一群人都不吃青糙,他們對蝗蟲既不尊敬又不懼怕,他們是居高臨下地觀察著青糙和沼澤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夥們----這些不吃青糙的傢伙踢踢沓沓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澤地的北邊,糙地上,支起了三架辱白色的帳篷,他們就是朝著那三架帳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裡,帳篷里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顫,糙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鮮紅,蝗蟲會成群結隊地飛進烈火中去,而村莊裡人,齊齊地站在村前一條溝堰上,嘴裡咀嚼著成束的干茅糙根,吸吮著略有甜滋味的茅糙汁液,磨礪著牙齒上的污垢,看著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著一道道殘雲般的飛蝗衝進熾亮的火焰里去,直到高級動物被燃燒的臭氣和蝗蟲被燃燒的焦香味道混合著撲進鼻腔,他們誰都不會動一下。這個吃青糙的龐大凌亂家族對明亮的火焰持一種類似高傲的冷漠態度。----在任何一個源遠流長的家族的歷史上,都有一些類似神話的重大事件,由於這些事件對家族的命運影響巨大,傳到後來,就必然蒙上神秘的色彩。就象高密西北鄉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視為仇敵把蒼蠅視為靈物一樣,我們高密東北鄉吃青糙的龐大家族敬畏野地里的火光。
我在回村莊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屢屢提到的九老爺。現在,九老爺八十六歲,身體依然康健,十幾年前他在村前溝渠里用二齒鉤子威脅陷在淤泥里的九老媽時,因為醉酒雙眼血紅腳步踉蹌。十幾年沒見九老爺,他似乎確鑿長高了也長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鬍髭。九老爺比過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紅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糙一樣碧綠的顏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記憶里,九老爺是從不養鳥的,四老爺是年年必養一隻窩來鳥的,事情正在起變化,迎著我走來的九老爺,手裡提著一個青銅鑄成的鳥籠子,鳥籠子上青鏽斑斑,好象一件出土文物。見九老爺來,我讓到路邊,問訊一聲:九老祖宗,去糙地里拉屎嗎?
九老爺用綠光晶瑩的眼睛盯著我看,有點鷹鉤的鼻子抽搐著,不說話,他,半袋煙的工夫才用濃重鼻音哼哼著說:
小雜種!流竄到什麼地場去啦?
流竄到城裡去啦。
城裡有茅糙給你吃嗎?
沒有,城裡沒有茅糙給我吃。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爺齜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嘲笑著我的牙齒,由於多年沒有嚼茅糙,我的牙齒又髒又黃。
九老爺從方方正正的衣袋裡摸出兩束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茅糙根,遞給我,用慈祥老人憐憫後輩的口吻說:拿去,趕緊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爺用紫紅的舌尖把咀嚼得粘粘糊糊的茅糙根挑出唇外讓我觀看,吐舌時他的下眼瞼裂開,眼裡的綠光象水一樣往外涌流。嚼爛,咽下去!九老爺縮回舌頭,把那團茅糙的纖維咕啃一聲咽下去,然後嚴肅地對我再次重複:嚼爛,咽下去!
好,九老爺,我一定嚼爛,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糙根塞進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向現在八十六歲的九老爺發誓。為了表示對九老爺的尊敬,我又一次問訊----因為口裡有茅糙,我說話也帶上了濃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去糙地上拉屎嗎?
九老爺說:才剛拉過啦!我要去遛鳥!
我這才注意到閃閃發光的青銅鳥籠中的鳥兒。
九老爺養了一隻貓頭鷹,它羽毛豐滿,吃得十分肥胖,彎彎的嘴巴深深地扎進面頰上的細小羽毛中。籠內空間狹小,貓頭鷹顯得很大。貓頭鷹睜開那兩隻杏黃色的眼睛時,我亢奮得幾乎要嚎叫起來。在它的圓溜溜的眼睛正中,有兩個針尖大的亮點,放she著黃金的光芒。它是用兩隻尖利的爪子握住籠中青銅的橫杆站立在籠中的,橫杆上、鳥食罐上,都糊著半乾的碎肉和血跡。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問,你怎麼養了這麼個鳥?你知道城裡人都把它叫成喪門星的!
九老爺用空著的左手憤怒地拍了一下鳥籠,貓頭鷹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突然把彎勾嘴從面頰中拔出來,悽厲地鳴叫了一聲。我慌忙把那攤尚未十分嚼爛的茅糙咽下去,茅糙刺刺痒痒地擦著我的喉嚨往下滑動,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我極力想迴避貓頭鷹洞察人類靈魂的目光,又極想和它通過對視交流思想。我終於克制住精神上的空虛,重新注視著貓頭鷹的眼睛。它的眼睛圓得無法再圓,那兩點金黃還在,威嚴而神秘。
我注意到貓頭鷹握住橫杆的雙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只要九老爺把它放出籠子,它準會用閃電一般的動作摳出我的眼珠。
貓頭鷹厭倦了,眯fèng起了它的眼。我問九老爺有多少會叫的鳥兒不養,譬如畫眉啦、蠟嘴啦、八哥啦、窩來啦,偏偏養一隻又凶又惡叫聲悽厲的怪鳥。
九老爺為自己也為貓頭鷹辯護,他老人家罷黜百鳥,獨尊貓頭鷹。他說要用兩年零九天的時間教會這隻貓頭鷹說話,他說他的第一個訓練步驟是改變貓頭鷹白天睡覺夜裡工作的習慣,因此他必須使貓頭鷹在所有的白天裡都不得一分鐘的安寧。說著說著,九老爺又用空著的左掌拍擊了一下鳥籠,把剛剛眯fèng上眼睛的貓頭鷹震得翅羽翻動目眥盡裂。
寶貝,小寶貝,醒醒,醒醒,夜裡再睡,九老爺親昵地對籠中的貓頭鷹說著話。貓頭鷹轉動著可以旋轉三百六十度的腦袋,無可奈何地又睜開大眼。它的眼睛裡也泛出綠光,跟它的主人一樣。
乾巴,九老爺叫著我連我自己都幾乎忘記了的辱名。說,兩年零九天以後,你來聽九老爺的寶鳥開口說話。貓頭鷹好象表決心一樣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類語言的味道了。
九老爺提著貓頭鷹,晃晃蕩盪地向荒糙甸子深處走去。他旁若無人,裂著嗓子唱著一支歌曲,曲調無法記錄,因為我不識樂譜,其實任何樂譜也記不出九老爺歌唱的味道。歌詞可以大概地寫出來,一個訓練貓頭鷹開口說話的人總是有一些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暗語。
哈里嗚嗚啊呀破了褲子----公公公哄哄小馬駒----寶貝葫蘆噗嚕噗嚕----嘴裡吐出肉肉兔兔----
九老爺的歌唱確實象一條洶湧奔騰泥沙俱下的河流,我猜測到歌詞本身恐怕毫無意義,九老爺好象是把他平生積蓄的所有詞彙全部吐露出來,為他籠中的貓頭鷹進行第一步的灌輸性教育。
那時候,村莊裡沒有一戶異姓人家,村莊也就是家族的村莊,近親的交配終於導致了家族的衰敗,手腳上粘連著的鴨蹼的孩子的不斷出生向旅里的有識之士發出了警告的信號。到了四老爺的爺爺那一代,族裡制定了嚴禁同姓通婚的規定,正象任何一項正確的進步措施都有極不人道的一面一樣,這條規定,對於吃青糙、拉不臭大便的優異家族的繁衍昌盛興旺發達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意義,但具體到正在熱戀著的一對手足上生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顯得慘無人道。這兩個人論輩份應是我的老老的爺爺和老老的姑奶奶,稱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層將指頭粘連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時候沼澤地里紅水盈丈,他們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粱之後,經常脫得一絲不掛到水裡游泳。由於手足生蹼,他和她游泳技術非常高超。在游泳過程中,他們用帶蹼的手腳互相愛撫著,愛撫到某種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過後,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布結婚,這已經是那項規定頒布後的第二年初冬。有人說是深秋。反正是高粱秸子收割下來叢成大垛的時候。這一對蔑視法規的小老祖宗是被制定法規的老老祖宗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