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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再見,大爺,我著急著要去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與老頭兒告別。老頭兒說:其實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樣,這是神蟲,人是無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們就會飛到城裡來,你用不著大老遠的跑回去看它們。

    蝗蟲研究所的值班人員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他說,所里的研究人員已經連夜趕到高密東北鄉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興,非常感動。我在門口的科普書店買了一本《蝗蟲》,一邊翻看著書里的彩色插圖,一邊走進食品店,為我兒子買了四盒蔥味餅乾用胳肢窩夾著,翻著書我匆匆穿過斑馬線,一陣嘎嘎吱吱的剎車聲,我抬頭看到幾乎撞到我髖骨上的軍用吉普車,一顆年輕的憤怒的頭顱從車窗里伸出來,他罵我是只土螞蚱,他說碾死你這隻土螞蚱,我對著他點頭哈腰,想著螞蚱就是蝗蟲蝗蟲就是螞蚱,我想起昨天夜裡與銀髮教授在綠躺椅上打架的那個姑娘(?)去年春天一個風光嫵媚的日子裡換上了短袖襯衣,她的胳膊肌膚細膩,牛痘的疤痕象兩片鮮紅的鯉魚鱗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滿頭金髮。那時候教授正在講授「一夫一妻制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結構」,那時候教授還十分年輕,五短身材上擎著一頭稀薄的黑髮,星目皓齒,神采飄逸,出語朗朗。大姑娘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離著教授那麼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氣味一定吐到她的臉上。她是個陌生人,出現在教室里,對教授飛眼,學生都打哈欠,流淚,有些呆扮鬼臉。她慵倦地伸懶腰,雙臂高舉,後抻,臉上紫紅的肉疙瘩象山楂果一樣滾動著,腋下的黑毛剛用剃刀刮過,毛茬子青青象教授的嘴巴。她伸懶腰時,兩顆辱頭象兩隻烏黑的槍口瞄著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孫子帶到學校來了,他的孫子頭顱龐大,身體瘦小,一個男生說教授的孫子象個山螞蚱!當時我想如此傑出的一個孩子怎麼象個山螞蚱呢?翻看了《蝗蟲》里的彩色插圖,我不能不佩服這個比喻的形象和貼切。他的孫子真象個螞蚱,處在跳喃階段的螞蚱,跳螞蚱的大頭跳螞蚱的小身子,跳螞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螞蚱的綠水洶湧的嘴巴。希特勒不也象只跳來跳去的螞蚱嗎?紅螞蚱,綠螞蚱,螞蚱多了就叫蝗蟲,紅蝗、斑蝗、東亞飛蝗、非洲紫蝗……你總想跟我說你的斑馬!你周身散發著一股馬糞的酸味。不好聞嗎?她驚惶地眨動著黑得怪異的大眼睛。

    閃開!你他媽的是不是病啦?司機點著螞蚱腦袋罵我,我努力排斥開充斥頭腦的形形色色的螞蚱,象一隻缺腿的螞蚱,後跳了一步。吉普車呼嘯而過。我聞到了一股腥味,低頭一看,斑馬線上,一攤紫紅的干血,正對著我獰笑。我驀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個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當她輕捷地走在斑馬線上時,她的裙據翻動,雪白的大腿外側閃爍著死亡的誘人光澤。她象只螞蚱,或者象只蝗蟲,黑的蝗蟲閃動著粉紅色的內翅,被咯唧一聲壓死了。我真為她難過,她剛打過我兩個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殺!警察怒氣沖沖地問我:她是你的老婆嗎?

    我繞開那攤黑血,走在斑馬線上我膽戰心涼,我感到生活在這座城裡,每秒鐘都不安全,到處都是螞蚱,我也成了一隻螞蚱,我趕快逃,去車站,買車票,沒有臥鋪買硬座,沒有硬座買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螞蚱。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蝗蟲泛濫!鄒一鳴,我告訴你,報導失實你可要負責!謠報災情,要掉腦袋的事情。我親眼所見。那五十年前的蟲災你報什麼?你是不是想借古諷今?王書記,我們搞死一條大狗,來不來吃狗肉?狗雜種們,怎麼搞到的?王書記把報紙扔掉,急忙問。

    五十年前,九老爺三十六歲,九老爺的哥哥四老爺四十歲。四老爺是個中醫,現在九十歲還活得很旺相。他是村里親眼看過蝗蟲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歷的四月初八,四老爺一大早給搬到兩縣村看一個絞腸痧病人。他騎著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驢,穿著一件薄棉袍,戴著一頂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紅纓,老棉布褲子,腳脖子上扎著兩根二指寬的小帶子,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四老爺用十二根銀針紮好了絞腸痧病人,病人雙眉之間有一顆生毛的大痦子。病家招待四老爺吃麵條,喝高粱酒,酒肴是醃地梨、燒帶魚、醬油拌蔥白。四老爺酒足飯飽,騎在毛驢上,太陽曬得他頭暈眼花,渾身發癢。毛驢走著田間小道,久旱無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沒毛驢半截蹄子。四老爺是從那五千畝沼澤的西邊往北走的,沼澤里明晃晃的,暗紅色的淤泥表面平滑,高足的鷺鷥在淤泥上走,四老爺擔心它們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蘆葦和枯糙在沼澤地里立著,一片片一叢叢的枯黃,新綠的顏色在枯黃下約有一樣高,雪白的小鳥在沼澤上空飛,象運動中的絨毛。

    四老爺是拉屎時發現蝗蟲出土的。那時毛驢停在路邊,一動也不動,還不到正午,空氣就燥熱,乾涸的黑土泛著白光,糙和莊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爺走進路邊一塊麥田,麥子細弱,象死人的毛髮,黑土表面上結著一層鹽嘎痴,一踩就碎,一股股烘旱菸的味道從地里冒起。遠近無人,四老爺撩起袍子,解開褲腰,蹲在麥壟里。

    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里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乾燥的野地里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只要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著毛驢跑到野地里拉屎。四老爺也是喜歡養鳥的,他不養畫眉,他養窩來鳥,這種鳥叫得不比畫眉差。四老爺把拉屎當做修身養性的過程。他蹲著,閉著眼,微微低垂著頭,聽著春風吹拂麥芒,聽著地里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爺去野地里拉屎是選擇季節的,這是必須說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陰陽五行,熟諳寒熱溫涼。春天,陽氣上升,陰氣下降,太陽強烈但不傷腠理,是最適合野外拉屎的季節。夏天燠熱,地表cháo濕,蚊蠅騷擾,空氣凝滯,於身體無益。秋天天高氣慡,金風浩蕩,本來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節,但因為高密東北鄉南臨沼澤,北有大河,東有糙甸子,西有窪地,形成了獨特小氣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絕,河裡洪水滔天,沼澤里、糙甸子裡、窪池裡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爺的屎只有拉在家院裡的茅坑裡。冬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風象刀子一樣割肉,只有傻瓜才去野地里拉屎。

    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著鳴囀,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唿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陽景和風調雨順,窩來鳥的鳴囀會使人想到殘酷的愛情。四老爺聆聽著高空中的鳥鳴,腦海里紅cháo白雨,密密麻麻地騰起,揚揚灑灑地落下,鮮紅荷花開放,雪白荷花開放,口吐金蓮花,雪浪淹頭頂,無聲無息,馨香撲鼻,如同見到我佛。----每當四老爺跟我講起野外拉屎時種種美妙感受時,我就聯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國高僧們的靜坐參禪,只要心有靈犀,俱是一點即通,什麼都是神聖的,什麼都是莊嚴的,什麼活動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達到宗教的、哲學的、佛的高度。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裡拉屎僅僅好象是拉屎,其實並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循環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象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著。掠著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麥穗上的黃芒,兩隻肥胖的鷓鴣追逐著飛行,它們短小的翅膀仿佛載不動沉重的肉體。它們笨拙地飛行。以褐色為基調,以白斑為點綴,它們的羽毛光華豐厚,兩團暗紅色的溫暖光暈包裹著它們,形成了雙飛鷓鴣的思想幻影,乾燥、流通的空氣里迴響著鷓鴣搧動翅膀撲悠悠聲音和鷓鴣----母鷓鴣春心蕩漾的鳴叫聲----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親哥哥----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之前,聽到戀愛中的鷓鴣求偶聲後的一段紅色淤泥凝滯不動的時間裡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麼?他想沒想過流沙口子村(畫眉老頭的故鄉)那個俏麗小媳婦正斜倚在門前,不,踏著門檻,靠在門框上,嘴裡咬著一根糙棍,水荇花盛開的顏色就是她的臉色,她兩隻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閃爍著寶貴又多情、曖昧又狂盪的光芒,根據老耄之年的四老爺的回憶,她總是穿一件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許她fèng了好幾件同樣的褂子輪換著穿,四老爺後來形成了條件反she,一見到這種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動情----「文革」期間,我家牆上曾經貼著一張流行的畫,畫上那個小媳婦身著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舉著紅燈,杏眼圓睜,桃腮綻怒,左側----或者右側的辱房十分凸出,四老爺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黃的煤油燈光照耀著我家黑釉釉的牆壁,滿室輝煌,窗外秋聲蕭瑟,月光遍地,進入秋季發情期的貓兒在房脊的鞍狀瓦上一聲急似一聲地鳴叫,它們追逐時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響。高密東北鄉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異稟的九老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移來一蓬竹,栽在我家院子裡,栽在我家院子裡水井北側、瓮台西側、雞窩東側、窗戶南側。秋風在竹葉間索索抖動,我從黃豆地里擒來的大肚子糙蟈蟈在竹葉間唧唧地鳴叫,依稀可見雪白窗紙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爺吸一口茶,定睛牆上,手指微微顫抖,嘴唇翕動,鼻皺眼擠,好象打噴嚏前的痛苦表情。我們全都驚嚇得要死,不知四老爺得了什麼魔症。也來喝晚茶的九老爺站起來,歪著他那顆具有雄雞風度的頭顱,左右打量著怪模怪樣的四老爺。九老爺轉到四老爺腦後,把自己的視線與四老爺的視線平行she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爺的後腦勺子,嗬嗬一笑,說,我的四哥,多大年紀了,還是賊心不退!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爺為我們解釋,四老爺看到牆上的畫就想起他年輕時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著這紅顏色褂子的,她比她只怕還要俊出一個等級!

    四老爺擤擤鼻子,怨恨地說:老九,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了解內情的人,立刻把話頭岔開了。

    我們這個龐大的家族裡,氣氛一直是寬鬆和諧的,即便是在某一個短暫的時期里,四老爺兄弟們之間吃飯時都用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緊緊攥著上著頂門火的手槍,氣氛也是寬鬆和諧的。我們沒老沒少,不分長幼,亂開著褲襠里的玩笑,誰也不覺得難為情。所以九老爺當著一群晚輩的面抖擻出四老爺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四老爺也不覺得難為情。他仇視著九老爺,目光洶洶,被勸過後,他嘆了一口氣,撩起fèng在胸襟上的大手絹子,擦去懸掛在白色睫毛上的兩滴晶瑩的小淚珠兒,淒涼地、悠長地笑起來。他的笑聲里包含著的內容異常豐富,我當時就聯想到村南五千畝沼澤里深不可測底的紅色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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