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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59 作者: 莫言
    冷飲店放著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里撲出來。我貪婪地喚著從女人的紗裙里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囁嚅道:你,為什麼打我一耳光?

    女人溫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著美麗的磁光,她問:剛才打的是哪邊?

    我指著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著的鯊魚皮包移到右手裡,然後抬起左臂,在我右臉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

    她轉身走進冷飲店,店門口懸掛著的彩色塑料紙條被屋裡的電扇風吹拂著,匆匆忙忙地飄動。

    我撫摸著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無比淒涼時而又怒火萬丈,但我不恨這個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桌上鋪著雪白的塑料布,她把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捧著腮,兩根纖細的小指併攏按住鼻樑,一個黃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關節上閃爍著醉人的光芒。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服務員走到桌前問了她幾句話,她的手沒動,被雙掌外側擠得凸出的嘴唇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服務員轉身就走。她的雙唇鮮紅、豐滿,她捂著臉壓著鼻子,嘴唇被特別強調,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錯誤,因為,我的乾燥嘴唇自動地噘起來,它象一隻飢餓的豬崽子尋找母豬的奶頭一樣想去咂吮玻璃裡邊那兩片紅唇。我驚訝地發現我身上也有墮落的因素,苦讀十年孔丘著作鍛鍊成的「金鐘罩」竟是如此脆弱,這個女人,用她柔軟的手掌溫柔地打了我兩巴掌,就把我的「金鐘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墮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這個身著黑紗裙兩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獸性女人,這個女人與其說是個女人不如說是個水餃。男服務員端著一個托盤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騰著一串串的氣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著顫抖;一塊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隻景泰藍碟子裡,碟子沿上放著一柄寒冷的不鏽四股鋼叉。她把手從臉上摘下來時我發現她的臉象碟子裡的蛋糕一樣蒼白,吸管插進她的嘴,汽水進入她的喉,有兩滴明亮的象膠水一樣的淚水從她的眼瞼正中滾下來,她抖擻著睫毛,甩掉殘餘的淚水,象爬上岸的馬駒抖擻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樣。

    我打了一個冷戰,心裡異常難過。幾滴冰涼的小便象失控的凍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氣朦朧,涼露侵入肌膚,我的肩背緊張,頸項酸麻轉動困難。公共汽車在我身後的楊樹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頭也知道一群男女從車上涌下來,他們從哪裡來,他們要到哪裡去,他們是去維護道德還是去破壞道德,這座城市裡需不需要把通jian列為犯罪,我的腦袋沉重運轉著,我的帶金絲眼鏡的同學說,這座城市裡只有兩個女人沒有情夫,一個是石女,另一個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脫,兩行熱淚儒濕了我的面頰。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旅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們走進紫色的夜的隱秘的帷幕,猶如游魚鑽進茂密如雲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進入了冷飲店,黑紗裙女人用不鏽四股鋼叉把蛋糕挑起來,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覺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幾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凸起一個圓圓的包,好象男人的喉結。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擋蠅塑料紙,走出冷飲店,連看都沒看我,就橫穿過馬路。她走在斑馬線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著斑馬的肚腹,發出沉悶的響聲。所有的人都討厭你!為什麼討厭我?你整天放那盤虎嘯狼吟的磁帶,我們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珠震顫症。我沒放虎嘯狼吟的磁帶。非馬非驢的怪聲從動物園姑娘的房間裡傳出來。你聽!這是斑馬與野驢的叫聲。你是不是有神經病?是你還是我?當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誰嗎?是誰?戴維·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來的。姓斑,名馬,哺辱綱馬科,體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黃,有黑色條紋,可與馬、驢雜交,生出麒麟,頭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聽聽,他們叫得多麼好聽!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馬,和野驢。這是麒麟的叫聲。什麼顏色呀,你好好看,往哪兒看!紫色的沼澤地里生長著帶毒的罌粟花,花瓣過分滋潤,不象植物的生殖器官,象美女腮上的皮。蚊蠆孳生,腐糙和款冬的葉子陳陳相因,如同文化沉澱,紫色的馬駒在沼澤地里一步步跋涉。斑馬!修長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滿了紫色的泥濘。野驢!一輛出租汽車從一條幽暗的巷子裡飛也似地衝出來,雪亮的燈光照清了粘在斑馬線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紗裙女人在光柱里跳躍著,紗裙幡動,露出了緊繃在她屁股上的鮮紅的褲衩,象一片燦爛的朝霞。狗雜種!她的一條大腿象雪一樣白,它撩得那樣高,不是舞蹈演員的女人無法把大腿撩到那樣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間裡她的四肢和著紗裙凌亂飄動,一聲斑馬的吼叫從她嘴裡衝出來,她的大張著的嘴巴、圓睜著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里閃爍了一下就不見了,緊接著我又看到了她的鮮紅的褲衩在幡動的黑紗裙里閃爍著,好象飛行中的蝗蟲的鮮紅的內翅。蝗蟲剪動著內翅飛行。沉悶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輪胎摩擦地面發動機爆裂的聲音與一連串的映象同時發生,她消逝了。

    她象那匹紫色的馬駒一樣消逝了,她與那匹紫色的馬駒一起消失了。那時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馳著成群結隊的斑馬,非洲燠熱的河流中蠢動著成群結隊的河馬。你要去看嗎?我帶你去,不用買門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糙。它們都挺胖。是我精心飼養的。你怎麼能錄下它們的叫聲呢?我把話筒綁在它們尾巴上。傍晚的太陽象帶劇毒的紅花一樣艷麗,高密縣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馬蹄聲聲,紫紅的馬駒翻動著處女辱房一樣的小篩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馬駒象一個初生的嬰孩。後來我看到那匹馬駒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糙叢中出沒,一直通向高密東北鄉南端那五千多畝與膠縣的河流連通的沼澤地。板道爬到沼澤地邊緣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紅色的低矮灌木叢生在沼澤的邊緣上,再往裡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糙,糙叢間汪著暗紅色的泥漿,多麼象四老媽春天的醬缸里發酵的黃豆醬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象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吃飽了沒事幹躲進屋裡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象匹斑馬呀,這條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馬!一提起斑馬,她的臉上就顯出心馳神往的表情:非洲,多遠呵!我丈夫總有一天會帶我到那裡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你說是怎麼回事?斑馬有多少顆牙齒你知道嗎?紫紅的馬駒莊嚴地鳴叫著,沼澤地里盛開著吞噬蚊蠅的花朵,它們散布著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慾的香氣;一片象樹一樣的糙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澤地里杏黃著肥碩的葉子,懸掛著一串串麥穗狀的粉紅色花序。秋天的印象,沼澤地里色情泛濫,對岸,高密東北鄉的萬畝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紅雲。五彩的馬駒眯fèng起萬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紅的天,看看暗紅的沼澤,看看對岸鮮紅火熱的高粱,它睜開了眼睛,湛藍清澈。馬駒試試探探地往沼澤地里走去,一個挽著褲腿子,穿著花褂子,辱房豐滿、臂部渾圓的妙齡少女摸著石頭過河。多麼好啊,我多麼想親吻你豐滿的臀上那一抹鮮紅的陽光,你的尾根翹起,散開的尾巴象一束金絲,深陷在紅色淤泥從你的少女辱房般的嬌嫩馬蹄,讓我吻你吧!啊,啊,啊瞅!燒點薑湯喝吧,我房裡有姜。你見過斑馬吃薑嗎?笑死活人。馬駒叫著,走進沼澤,成熟的沼氣從泥潭裡冒出,噗嗤噗嗤地響著,死亡的氣息十分嚴重!

    警察的警車上旋轉著一盞鮮紅的燈,生存在這座城市裡的動物聽到警車的聲音都感到不寒而慄。警車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壓電棒往前走,圍繞著計程車的人們鬆軟地散開,我遠遠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鮮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進小巷,踉踉蹌蹌地跌入高樓的最底層。

    拉開燈我看到從門fèng里塞進來的報紙,按照慣例我從最後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結玻璃。青工打了人理應受教育,胳膊肘朝里彎有啥好處。中外釣魚好手爭奪姜太公金像。一婦女小便時排出鑽石。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

    本刊通訊員鄒一鳴報導:久旱無雨的高密縣東北鄉蝗蟲泛濫,據大概估計,每平方米約有蟲150~200隻,筆者親眼所見,象螞蟻般大小的蝗蟲在野糙和莊稼上蠕蠕爬動,顏色土黃。有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紅蝗幼蝻,生長極快,四十天後,就能飛行,到時這天蓋地,為禍就不僅僅是高密東北鄉了。據說,五十年前,此地鬧過一場大蝗災,連樹皮都被蝗蟲啃光了,蝗災過後,饑民爭吃死屍。

    前天晚上我挨過耳光、思念沼澤地里的馬駒之後,讀到了有關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的報導,昨天上午我跑到沿著「太平洋冷飲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飛跑到老頭兒們遛鳥的小樹林,路旁的血紅公雞花上挑著點點白露珠,黑紗裙女人鮮紅的褲衩和鮮紅的嘴唇,她的鮮紅的血和警車上快速旋轉的紅燈。石板道上馬蹄聲聲。那隻瘋狂的畫眉老遠就看到我跑來了,抖動著血一樣的翎毛,張著鮮艷的嘴卷著銳利的舌尖為我鳴叫。我跟畫眉匆匆打過招呼,便把一張慌慌張張的臉轉向老頭兒被朝霞映紅的臉。我把登載著蝗蟲消息的晚報送給他,他同時遞給我的一張晚報上登載著蝗蟲的消息。

    紅蝗蟲!老頭兒象提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般誠惶誠恐地說,紅蝗蟲!

    他的眼睛躲躲閃閃,一提到紅蝗蟲他就好象懷上了鬼胎。我馬上記起他說他是五十年前鬧蝗災後背井離鄉流浪到城裡來的,一定是那場災禍的情景歷歷如在他的眼前,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開始給我講說那場大蝗災的情景,我卻荒唐地想到那隻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層大樓的地下室里,看完了蝗蟲的晚報,我才發現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長肚子已經爛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象一粒子彈,she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動了。

    關於五十年前那場大蝗災我比當時親身與蝗蟲搏鬥的人知道得還要多,我既相信科學,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戀傳說,因為下午三點我要乘車趕回高密東北鄉,時間緊張,我說,老大爺,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嗎?老頭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帶回去,可惜還死不了。我說光知道您是高密東北鄉,可不知道您是哪個村的?流沙口子!哎喲喲,流沙口子,就在河北邊,離我們村一里路吆!可我從來也沒聽說流沙口子村有您這麼個人啊!五十年啦,從沒回去過,家裡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來時十五歲,恍恍惚惚地記著你們村裡有兩座廟,村東一座八蜡廟,村西一座劉猛將軍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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