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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他女兒張玉秀嘴裡的張安達不知是誰。

    在敬老院裡,張安達不再刻意避諱自己的太監身份,太監住敬老院,理所當然,他不住這兒住哪兒呢?沒人提出異議。

    張安達在敬老院有自己的單獨廁所,即將最裡頭的坑隔開並且很人性化地裝了一扇小門,蹲坑上擺放了可以坐的座便椅。小門一關,裡頭自成一個小世界,誰想看太監怎麼上廁所是萬萬不可能的,就是我們家看門老張跟張安達一塊兒上廁所,怕也是達不到目的。北京人在廁所問題上向來不講究,到了七八十年代,北京撤銷私用廁所,為便於管理,統一改成公廁,那些蹲坑旱廁依舊是大敞亮,堂屋一般,倒是痛快,倒是無隱私,誰拉什麼屎隨時可以一覽無餘,彼此間可以聊天,可以交流手紙,清潔工到點清潔,刷完了這個坑你挪個窩,換到另一個坑去就是了。張安達在五十年代就有了自己如廁的「單間」,級別不低,玩牌的老頭們戲稱張安達的廁所是「御膳房」,張安達一去廁所,他們就說他上御膳房做飯去了,這回做的不知是稀還是干。

    張安達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緣很好,他手腳勤快,有眼力見兒,肯給任何人幫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張安達永遠把自己擱在最底下。

    張安達說他住敬老院是不願意給閨女和姑爺添麻煩,我說,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濟,沒有收入,國家每月發八塊錢,要論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夠條件,我動員他過來跟您做伴兒吧。個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將來女兒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張,姓張的住在姓王的家裡名不正言不順,不合規矩,這就好比溥儀出宮,無論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羅蠑螈家去的,儘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錢,可那兒不是他落腳的地方,後海的醇王府大而無當,也沒什麼直接的親人了,可他還得奔那兒去。張安達有點兒後悔將金太監寺的房子賣了,可是不賣他又靠什麼養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兒呢?

    張安達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恍惚了。他不願意在「家」待著,女兒還沒上班他先走了,女婿下了班他還沒回來,他最愛去的地方是地壇,在地壇的長椅子上一坐一天,看著樹影移動,感受著太陽從胸前照到後背……

    在一次會議上,張安達的女兒見到了我五姐,說了她父親的情況,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張安達,說張安達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天她去好好做做張安達的工作,勸勸他,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兒子、女兒承擔的責任是一樣的。問題是,我那個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轉過臉就把這個應諾忘了,害得張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沒等來「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訴我,張安達最大的障礙在廁所。

    我認為老姐夫的分析不錯,當初張安達上我們家的時候,被看門的老張強行著灌了幾壺水,為的就是看太監上廁所……張安達住在筒子樓,廁所是公共的,左邊一溜一排蹲坑,右邊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無遮無攔的公開,這讓張安達尷尬而難堪。

    至少,地壇的公廁有隔斷。

    (六)

    1958年,我們家前邊的兩進房子被徵用,寬敞的廣亮大街門掛上了敬老院的牌子。後進的遊廊被從過道砌死,西邊開了一個偏門。以便我們家人進出,門牌號也由2號改為2號旁門。從此,前頭三分之二的房子與我們無關了,我們家只剩了第三進的四合院和後頭的花園,沒了影壁,沒了垂花門,沒了魚缸和石榴樹。

    父親抑鬱了許多日子,又不好說什麼,人家徵用是經過怹同意的,悠在人前表現著積極與進步,背了人又唉聲嘆氣,這是怎麼檔子事兒呢?父親說,君子為人,唯善以寶,我何在乎那些房子,只是這「旁門」讓人不快,有左道旁門之嫌,葉家人什麼時候走過旁門?

    母親說,旁門就旁門吧,這個旁門比我娘家的正門要大多了,家裡就這幾口人,偌大院子也壓不住,房子越來越舊,也沒精力收拾,擱咱們手裡早晚也是糟踐了。

    母親說得沒錯,我們家的房屋院落已經顯出了頹敗的老相,廊柱掉了漆,露出了裡面的麻;溝眼不通,一下雨院裡全是水,如同北海的水榭;十幾間屋子,除了東廂房不漏,其餘下雨就得找盆接,幾乎每間房子的頂棚都像地圖一樣,有一圈一圈的水漬;後院園子裡的草都長瘋了,常有一隻胖刺蝟沿著過道到前面來溜達,見了人小眼一翻,慢慢騰騰地再逛回去,好像它是這兒的主人。母親說狐黃灰白柳是家神,狐是狐狸,黃是黃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蝟,柳是長蟲,家裡有這些東西是興旺象徵,它們都得罪不得,所以那隻刺蝟就在我們家幸福地自在地生活著。

    也沒見我們家興旺起來。

    我們家越過越沒有人氣兒。

    父親年紀大了,白鬍子在胸前飄蕩,誰能指望一個白鬍子老頭能幹什麼呢?母親婆婆媽媽的,除了柴米油鹽,對別的沒興趣。哥哥們娶妻另過,姐姐們嫁人出閣,家裡只剩七哥哥和我,可是這個老七就會畫畫,連換燈泡都不會……

    同學們都不願意到我們家來,說我們家像廟,像《聊齋》里鬧鬼的地界兒。

    隔出去的前院跟後頭比是兩個世界。沒出兩個月那些房子便修繕一新,窗戶紙全換成了大玻璃,還安了紗窗,廊子都上了綠漆,重新鋪了地磚,重新刷了牆,正屋開了後窗,院裡搭了天棚,運來了許多椅子和床,還有一盆一盆的繡球花,好多的人進進出出,好多的東西擺擺放放,總之那個院子徹底變了,變得意外、陌生,從氣味到格局。

    有一天,前頭敲鑼打鼓,放了一陣鞭炮,來了些領導,住進了十幾個老頭老太太,老人有能動的有不能動的,個個都像碰不得的老祖宗。工作人員也不少,掃衛生的、做飯的、採買的、護理的,儼然像一大家子人,比我們家紅火多了。

    母親不再讓我往前頭跑,說敬老院好歹也是個單位,哪能讓閒雜人等隨便出入。我告訴母親,曾經是飯廳的東屋現在住了仨老頭,一個是小學教員,一個是賣灌腸的,還有一個就是張安達。母親驚奇地說,張安達是有閨女的呀,他怎麼會住進去了呢?

    我說,那他就住進去了唄,太監是沒後人的,他為什麼就不能住進去?

    母親說,那張玉秀呢,她當著幹部卻讓她爸爸進敬老院,這不合適!這個張安達也是,跟咱們前院後院地住著,也不說過來言語一聲,倒顯得生分了。

    住在前院的張安達一直也沒到我們家來串門,老姐夫說張安達是不好意思,張安達內心認為凡是住進敬老院的都是走投無路,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他淪落到這份上不好再跟葉家走動,怕讓葉家失了身份。

    張安達是多慮了。

    但是我跟張安達的交往卻一直沒斷,放了學就愛往張安達那兒跑,跟三個老頭一塊兒玩牌,我們玩的是「打百分」,也叫「升級」,我跟張安達打對家,我們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像張安達跟我五姐唱《小放牛》似的,嚴絲合縫,不出破綻。老頭們玩撲克,耍賴、反悔、偷牌、換牌,比小孩還小孩。張安達在外人跟前平和順良,他讓著任何人,跟誰也不爭,對什麼事兒依舊是「依著您」,好像這才是他的本性,這種性情滲到他的骨子裡去了,他覺得這樣反倒很正常,很習慣。所以,我印象中的張安達至死都是不張揚,好說話的老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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