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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張安達的房子,自己住了三間,將其餘幾間租出去了,當時叫「吃瓦片」,可是那點兒租金十分有限,夠不上每月的嚼穀,得靠女兒接濟,就這,還落了個小業主的名聲。張安達的女兒結了婚在和平里住,姑爺是運輸公司的調度,兩口子都是善良人,就想把張安達接去一塊兒住,讓張安達安享晚年。

    張安達到我們家跟老姐夫商量,去還是不去,老姐夫說去,現在身體硬朗自然顯不出什麼,將來一旦落了炕,跟前還是得有人,他遺憾的就是自己這輩子沒個一男半女,想想未來總是個事兒,誰管呢?

    聽老姐夫這麼一說,張安達就把金太監寺的房子賣了,賣了兩千塊錢,兩千塊在那個年代是筆巨款,溥儀寫了本《我的前半生》,稿費不過五千,張安達把這筆錢在自個兒手裡攥著,住在閨女家,他一分錢不掏,他認為閨女養活他是應該的。

    張玉秀在和平里的房是兩室,廁所公用,水房公用,做飯就在樓道,誰家吃什麼全體居民都知道,誰家沒開火,全體居民也知道。五十年代的居民樓多是這種水平,住慣了小院的張安達哪兒能習慣筒子樓,他不能習慣沒有隱私的生活。

    他一輩子都是在隱私中度過的。

    他和閨女睡覺隔了一道門帘,他睡外間。小兩口睡裡間,雖說他是太監,但畢竟他是運輸公司那位的老泰山,裡間睡的是女婿,不是皇貴太妃。他的覺少,睡得靈性,周圍稍有動靜他會激靈一下坐起來,這是當差多年的習慣。不隔音的筒子樓害苦了他,頭上的頂棚都是相通的,先是裡間,後是隔壁,各種各樣奇妙的聲音讓他幾乎無法入睡,都是以前沒有聽過的聲音,敬懿太妃是寡婦,她的宮裡晚上沒這些聲音。後半夜樓里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頂棚的耗子又開起了運動會,咚咚地跑,蹬得房頂往下掉土。

    謙恭的張安達不是永遠謙恭的,在女兒面前,他顯盡了「老太兒」派頭,養閨女圖的什麼,不就圖有人盡職盡責地孝順,無條件地伺候,自己理所當然地當「太上皇」嗎?問題是他的閨女不是皇上,所以他的「太上皇」當得就有點兒打折扣,有點兒窩囊。

    在家裡,「太上皇」張安達不是個好說話,好伺候的主兒。

    老北京人,向來是早晨一壺茶,空著肚子喝夠了再吃早點。有這習慣的一般都是清閒的大爺,提籠架鳥的八旗子弟,為生活苦奔的不在其中。到了張安達這兒就有點兒麻煩了,無論早晨多忙,也得讓閨女把茉莉花茶沏好了,把油餅豆腐腦買來,才能去上班。按說這條件不高,可那個時候沒有煤氣,沒有電磁灶,每天得劈柴籠火,火上來再燒開水沏茶,這麼一折騰鬧得見天張玉秀天不亮就得起來。張玉秀跟張安達商量,能不能用暖壺的水沏茶,張安達說不行,隔夜的水泡不開,茶葉都在碗裡漂著,那不是喝茶,那是泡乾菜。張安達說他在壽康宮當差,從來都是三更就起來,沒睡過囫圇覺,也沒覺得不自在,到了閨女這兒怎就不行了呢?再說,她的媽活著時候天天都是早早兒把茶沏好了擱那兒,十幾年,也沒見她提出過什麼困難。

    喝茶這件事不能更改!

    女兒兩口子上班,中午回不來,張安達不吃剩飯,自己也不做飯,讓他在爐子跟前炒菜,沒門!別說他,連他的師傅,專門負責御膳的劉掌案都沒幹過這個,連看門的老張、廚子老王都回家當「老太兒」去了,他難道連老張、老王都不如?誰見過「老太兒」自己下廚做飯的?不能掉這個價,就是說不能給小的們當使喚人,吃什麼是次要的,關鍵是太爺的架子得端著。

    女兒有女兒的辦法,中午讓老爺子在街口小飯鋪包飯,想吃什麼隨便點,月底由女婿去結帳。飯鋪的飯跟御膳房不能比,翻不出多少花樣來,沒兩個月,張安達就吃膩了。在飯鋪里誇讚人家的飯食實惠,味道好,回到家就跟女兒翻臉,說飯鋪的飯不是人吃的,餃子一兩六個,半個巴掌大,還是蘿蔔餡,他什麼時候吃過蘿蔔餡,他根本就不吃蘿蔔,宮裡當過差的人都不吃蘿蔔,吃蘿蔔出虛恭,大不敬,那是要掉腦袋的事兒。御膳房的小餃子小手指頭肚大,小包子十八個褶兒,龍鬚麵下到鍋里自己會轉圈兒,就是醬鹹菜也得切出花兒來,好吃不好吃的模樣得講究,天下萬物都有自個兒的品相,飯鋪弄些個「大不列顛」搪塞人,他們做著不嫌寒磣,他吃著嫌寒磣。要是劉掌案還活著,知道他吃蘿蔔餡大餃子,非得笑話他不行。女兒說,老爺子,您就將就一下得了,劉掌案要是知道您今天有大餃子吃,恨不得從棺材裡坐起來跟您要倆吃呢!

    張安達不想將就,他將就一輩子了,在親人跟前他要恣意舒展,把扭曲了的人生再扭過去。很多時候他什麼也不為,就是想找點兒不痛快,不痛快在哪兒找,在晚飯桌上找,因為只有在晚飯桌上,一家子才能湊齊了。

    姑爺將一塊肘子夾到張安達碗裡說,爸,你吃這個。

    張安達的筷子停了,不快地對女兒說,我是誰,我是老家兒,是一家之主,跟一家之主就這麼你我他仨地說話,不怕折了壽?

    女兒給女婿翻譯父親的意思說,以後跟爸說話得說「您」,不能說「你」。對別人稱呼父親的時候得說「悠」,不能說「他」。

    姑爺是廣西人,翻著廣西大舌頭「怹、怹」學了半天,終沒將這個字說利落。

    吃著吃著,張安達的筷子又停了,看著女兒半天不說話,女兒心裡發毛,不知老爹爹又翻出什麼新花樣。張安達說,秀兒,我記得你不是屬豬,是屬兔的吧?

    女兒說對,是屬兔的。張安達說,屬兔的你吃飯吧嘰嘴幹什麼,吧嘰吧嘰,饢糠似的,飯桌上就聽見你一個人的吧嘰聲。

    坐對面的姑爺趕緊收攏了腮幫子,老丈人說的是女兒,指的卻是他。

    吃完飯,姑爺一邊收拾飯桌一邊討好地問老丈人明天晚上想吃什麼,張安達在等著女兒給點菸袋鍋,聽了姑爺的問話說,你們上一天班夠累的了,吃點兒簡單的吧。

    姑爺問什麼簡單,張安達說,貼餅子熬小魚兒。

    看姑爺直發愣,張安達說,餅子在上魚在下,一鍋都熟了,省事兒!

    為這鍋省事兒的「貼餅子熬小魚兒」,姑爺特意請了半天假,折騰得地覆天翻,做出來一鍋連魚帶刺的腥棒子麵粥。張安達自然拒絕吃那不倫不類的「混帳」,女兒另外給做了一碗羊肉熱湯麵了事。熱湯麵還沒吃完,張安達提出想吃天津西邊楊村的糕乾,女兒心疼姑爺,說,楊村糕乾得上天津買,他們單位明天不休息。

    張安達說,他們是運輸公司,運輸公司難道就沒有一輛車上天津?

    女兒說,去天津不進城也買不來,再說了,為一包糕乾,小月科孩子吃的,也不好張嘴求人。

    張安達說,老人都是小月科孩子,人生就是個圓,活著活著就活回去了,你剛來北京的時候,抱在你奶奶懷裡,專吃楊村糕乾,連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後,躺在炕上,除了吃糕乾,也是其他什麼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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