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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張安達說是該回去看看,人走千里萬里。那根兒還是跟家裡的老墳地連著呢。他靜海的家裡已經沒了人,雖然有幾個遠房侄子,但是他沒給過人家什麼接濟,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納。在北京好歹他跟前還有個閨女,他的閨女張玉秀現在在北新橋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幹部了。

    我們走的時候李增春從廚房出來了,這一會兒工夫她給我烙了七八個糖火燒,用布兜了,塞到我手裡。我不要,老張說,拿著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張安達說,知道你們家有專門的廚子,不稀罕,可這個是我們靜海的家常火燒,味兒自然是不一樣的,也沒什麼好東西給小格格拿著,讓格格空著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著火燒跟著老張往外走,張安達的媳婦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張安達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外,站在台階上看著我們,直到我跟老張朝北拐彎,他還在朝我們揮手。

    張安達的禮數真多。

    老張問我朝房樑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他們家沒房梁,只有白紙糊的頂棚。老張肯定地說,那「寶貝兒」就是藏頂棚里了!

    我問老張,「金太監寺」跟張安達有沒有關係,老張說有屁關係,這個胡同自打明朝就有了,張太監住這兒也是碰巧。我說張安達準是看上了這個地名才買的房。老張說,他躲還躲不及,但凡有比這兒便宜的,我敢擔保,張太監絕不會在金太監的地盤上住,甭管是明朝還是現在!

    在我童年的思維中,一直是把「金太監寺」和張安達連在一塊兒的,寬展的胡同,安靜潮濕的小院,剝落的磚牆,藏匿於深處的故事……常常讓人浮想聯翩。

    今天的金太監寺胡同不知還存在否?

    我把糖火燒拿回家,母親嘗了,說半發麵,又酥又脆果然好吃。廚子老王不以為然,掰了一塊在嘴裡捌了半天說,《小放牛》味兒。

    我不知道糖火燒怎麼會和《小放牛》攪到一塊兒去了。

    (五)

    我五姐自嫁了「紫陽牧童」以後再沒跟張安達一塊兒演過《小放牛》,不是她不演,是再沒機會演了,她在商業局工作,是搞行政的,嚴肅得厲害,跟誰都沒個笑模樣,好像誰都是她的下屬。她回來動輒便批評我母親落後,忘掉了南營房窮人出身的根本;批評她的前夫完占泰譎詭幻怪,醉生夢死,沒有謀生技能,整個兒一個少爺秧子。我當然也在她的批評內容之中,她說我小小年紀,鬼精鬼精,心思全沒用在正道上,一腦門子封建殘渣,都八歲了,還沒有加入少兒隊。那時候的少年先鋒隊叫少年兒童隊,不是我的記憶出了毛病,的確是如此,參加過「少兒隊」的人現在大多七老八十了,想必他們還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那時候的隊歌是郭沫若寫的,「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而不是現在的「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現在的隊歌是電影《英雄小八路》的插曲。

    我當時反駁五姐說,我怎麼鬼精了,我連「人道」都不懂!

    母親撲哧樂了,五姐捂著肚子歪在炕上說,你快給我一邊兒待著去!

    母親將一個包袱給五姐抱來,打開都是嬰兒的衣物,有連腳褲、老虎鞋、老虎帽、繡花斗篷,母親說是張安達的媳婦給做的,說想的是五格格該用上了。張安達猜得沒錯,五姐姐的確要生孩子了,肚子大得像鼓,氣兒都喘不勻了,兩條腿腫得像大蘿蔔,自個兒都快顧不過命來了,還批評我「封建殘渣」!

    沒過多久,五姐生了一對雙胞胎,小鼻子小眼兒的兩個小「村姑」,「紫陽牧童」的後代。

    五姐添了千金,我媽作為姥姥給送了一對小銀鐲子、小銀鎖,本來這裡頭根本沒有完姐夫什麼事兒,他也過來湊熱鬧,拿著兩塊小破石頭讓我母親一塊兒送去,說石頭來自陝西樓觀台,樓觀台是老子講《道德經》的地方,是道教祖廷之一,親耳聽過老子教誨的石頭不是一般石頭,是有仙氣有道行的靈石,有這樣的石頭與孩子相伴,孩子將來一定有仙風道骨。

    聽過老子講話的石頭到了我五姐手裡,她看也沒看,隔著窗戶就扔出去了,他們家窗戶外頭是自由市場的魚市,兩塊靈石降貴紆尊混雜於污穢腥臭之中,命也如斯,想必也是一番劫難了。

    那對小丫頭長大後並沒什麼出息,剛上四年級便雙雙留級,小學念了八年,初中念了四年,不愛學習愛臭美,一門心思在吃穿打扮上,高中開始搞對象,兩個人加起來搞了百十來個,最終一個嫁了「無職業」,一個嫁了南京來的賣「鹽水鴨子」的。

    我說那樣的石頭怎能隨便扔呢,老姐夫搖搖頭說是「緣分」,緣分不到,不能強求。我說,老姐夫,什麼時候您又轉到佛教來啦!

    我的老姐夫和他的朋友張安達後來的日子過得都不太好,跟那對小雙胞胎不同,他們的日子過得有點兒被動。

    他們的共同悲劇在於都沒有工作,張安達曾一度在街道辦的紙盒加工廠糊紙盒,計件制,張安達一天糊不上一個鞋匣子,用他的話說是連一兩豆芽菜錢都糊不出來,就不幹了。我看過寫溥儀在監獄糊紙盒的書,也是糊不到一塊兒去,我不明白了,怎麼紫禁城出來的主兒在動手方面都這麼差呢?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

    我的完顏姐夫跟張安達不同,他是有條件而不願意工作,數學系畢業,在當時是大學問了,但他的學問於他的人生經歷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今天吃了絕不想明天,這位金世祖後裔活得很模糊,他對我說,模糊也是學問!九十年代我聽說了「模糊數學」這個詞,真佩服老姐夫的英明!但用我五姐的評論是,打著不走,拽著出溜,完占泰這個人沒治了。

    懂得「模糊」的老姐夫糊過火柴盒,給外貿工廠畫過燈籠,掙得不多,夠吃就行,青菜蘿蔔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簡樸的生活正合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準則。老姐夫一直活到九十二歲,21世紀無疾而終。

    張安達偶爾來串門,仍舊不空著手,有時候用手絹兜一兜花生米,有時候用黃糙紙包幾塊熏腸,熏腸不是現在超市賣的灌了澱粉的熏腸,更不是哈爾濱的美味紅腸。是將豬小腸纏繞起來煮熟熏制的,小販背著木盆,沿街吆喝,跟醬豬肝、豬心、豬尾巴一塊兒賣,不過價錢更便宜罷了。再有的時候張安達會帶來他閨女熬的豆醬,即把豬皮、黃豆、鹹菜丁煮過,等凝固後澆上醋蒜汁吃,是一種實惠鮮美的家常小菜。

    廚子老王回山東老家了,老王在,他又會不屑地說是《小放牛》水平了。

    張安達是來陪我那位嗜酒如命的老姐夫喝酒的,其實他平時根本不喝酒。

    我時常地想起「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話來,「湧泉」似乎太猛太快太直接,張安達的報答是「細雨濕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如同筱白玉霜緩緩的唱腔,於悠悠靜夜中似有似無,不絕如縷。

    知己猶未報,鬢毛颯已蒼。

    漸漸地,張安達很少到我們家來了,他的小腳媳婦李增春死了,張家就剩下他和閨女相依為命了。我佩服張安達的遠見,接納了這個叫做張玉秀的女兒,有這個女兒跟沒這個女兒是大不一樣的。張安達不是劉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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