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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我母親說不出什麼,因為五姐夫跟太監一樣也「不能人道」。

    很快這個婚就離了,我五姐參加了革命工作,嫁給了在陝西紫陽當過牧童的王連長,連長那時候已經不是連長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幹部了。

    我那位被「拋棄」了的五姐夫完占泰離了婚卻還住在我們家裡,照常過著他的神仙生活,他沒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裡有的是錢,據說幾輩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葉家被我母親當兒子養著。後來公私合營,又連著幾個運動,老姐夫家裡就窮了,再沒有錢給寄來了。沒有了經濟來源卻也沒餓著他,有我們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經吃飯,經常「辟穀」,有時候吃三顆紅棗就能頂一天。

    張安達來我們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裡去,看看五姐夫有沒有什麼要換洗的衣裳,該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讓媳婦洗,洗過漿過,熨平整了再送回來。他的天津鄉下媳婦做了什麼新鮮吃食,也都想著給老姐夫送點兒過來,論遠近,他們到底都是屬於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靜海的窮太監還是津門的闊少爺。

    我跟著老張去過一回張安達家,是為他們家老太太過世三周年去的。去張安達家,我是正差,老張是陪襯,畢竟我代表著葉家宅門,老張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門立刻就變了,老張變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隨。他走前頭我走後頭,他甩著手,我提著蒲包水果……我說,老張唉,我怎麼覺著秩序有點兒亂。

    老張說,不亂!

    進金太監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乾淨精巧的小院就是張安達家了,門口有石頭門墩,上頭雕著兩個歪著腦袋的小人兒,很像是《小放牛》裡頭的牧童哥。進門之前老張拉住我,再一次叮囑千萬別忘了他交代的事兒,我說,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張交代我,到了張家,眼睛往房樑上瞅,他們家房樑上若是放著一個升那就對了,聽人說太監的「根」又叫「寶貝兒」,用油紙包著,墊著灰,就擱在那裡頭,吊在房樑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監死了的時候取下來,安在原來的地方,隨主人一塊兒埋葬。這個工作對死者來說非得至親至近的人做不可,別人信不過,稍有閃失,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就不完全了。劉掌案沒兒沒女,張安達是他的徒弟,所以劉掌案去世後,他的「根」是張安達親手給安放的,放的時候張安達可謂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緊貼著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擺正了,不能歪……決不是草草一擱了事。這些都是老姐夫告訴我的,那是在張安達死了之後……

    可是當時我對這些並不了解,傻乎乎地問老張,房樑上頭是什麼「根」。老張說是「男根」,我說,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們家「男根」在房樑上,那「女根」在哪裡?

    老張說,不知道!

    就跟想看張安達上廁所一樣,老張對太監的私密細節非常感興趣。

    張家院裡栽著絲瓜和葫蘆,還有一棵石榴,葫蘆架底下有石頭桌子,房檐下頭掛著鳥籠子,籠子裡頭不是什麼好鳥,普通的紅子罷了。屋裡有八仙桌,太師椅,老榆木的,結實而耐用。北邊牆上掛了一副對聯,「牧笛一吹春柳韻,杏花齊放彩霞雲」,好像也沒脫開《小放牛》的意境。裡屋緊靠南窗一盤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牆有梳妝檯,門後有臉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銅盆,盆沿上搭著白手巾,整個房間擦抹得一塵不染,連那磚地也閃著幽幽的光。沒有堂皇闊綽,有得是簡約舒適,但從格局看又一絲不亂,沿襲著傳統,沿襲著規矩,讓人想起紫禁城內乾清宮的西暖閣來。這怕就是張安達的心勁兒了,當過太監的心勁兒。

    看得出,張安達在宮裡當太監的時候一定是嚮往著安穩的小康生活,嚮往著一夫一妻,《小放牛》式的浪漫,獨門獨戶的小院。熱騰騰的炸醬麵,母親安逸,兒女繞膝,自己是尊貴威嚴的一家之主;可是過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脫不開宮裡的套路,脫不開習慣的束縛,就像是把熟粽子解開剝了,它還是個粽子,再變不成米飯一樣。

    老張譜擺得很大,進了門腆著肚子跟大爺無異,但張安達心裡明鏡兒似的透亮,孰重孰輕一點兒不糊塗,他把我往正座上讓,儘管我還是個孩子,也一日一個「格格」地叫,讓他的媳婦出來先跟我見過了再招呼老張,這讓老張很沒面子。

    張安達的媳婦低著頭幾乎不說話,眼睛也不敢朝我們看,張安達說什麼她就做什麼,謹慎而溫順。我不知該管張安達的媳婦叫什麼,張安達說她叫李增春,我便叫李增春,李增春終於沖我笑了笑,下兜齒兒,嘴還有點兒歪,模樣一般。李增春能給太監當媳婦,並且無怨無悔地跟太監過了這麼些年,這讓我對她充滿了好奇,母親的「人道」教誨讓我懵懂地感到了兩口子之間的事兒,這是不能對人言說的,那些個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個兒明白了。若干年後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話劇《茶館》,那裡頭有給太監當媳婦的康順子,可我總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聯繫在一起,也不能把龐太監和張安達扯到一塊兒。其實人跟人挺不一樣,太監和太監也不一樣。世間的事兒,「葶歷似萊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難以一言概之。

    張安達的媳婦李增春身子骨很單薄,小腳,頭髮花白,看年齡比張安達大不少,倆人站到一塊兒明顯的不般配。李增春給我們倒了茶就進到廚房再沒露面,是個沉靜識體的女人。

    張安達家用的茶碗很講究,是粉彩薄胎美人盪鞦韆的西洋瓷,老張問是不是皇宮的舊物,張安達說是他在崇文門鬼市上淘換來的,沒花兩塊錢,便宜!崇文門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續到五十年代末,地點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攤,天亮走人,買的賣的誰都看不清誰,每個攤上點著盞半明半暗的小燈,地上鋪塊布,擺著東西,謂之「鬼市」,又叫「曉市」。東西中有賊的贓物,也有潦倒大宅門的珍藏,碰巧了還真能買到好東西。後來老張回唐山之前我跟著他逛了一回「鬼市」,沒買回什麼東西,只買了兩條板凳,老張說這東西在鄉下很實用。

    那天,老張跟張安達說他唐山家裡給分了地,他夢寐以求的回家當地主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計劃這個月就跟我們家把帳結清,回家當他的「老太兒」去。「老太兒」是唐山話,老太爺的意思,出自《三俠劍》里的楊香武。楊香武是乾隆年間河北的大俠,跟竇爾敦、黃三泰們是同時代的人,戲台上的楊香武一口唐山話,通常由武丑扮演,裝扮和《三岔口》里的劉利華差不多,穿著黑緊身衣,繡著滿身五彩花蝴蝶。傳說楊香武的輕功十分厲害,曾經有過「三盜九龍杯」的經歷。兩軍對峙,兵對兵,將對將,雙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殺無名之鬼。楊香武出自民間,沒有堂皇的名號,便自報「老太爺楊香武」,唐山話,「老太爺」就成了「老太兒」。後來人們就戲稱唐山人為「老太兒」,老張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太兒」。同是「老太兒」,老張跟人家楊香武卻差得遠,老張有點兒小自私,有點兒小蔫壞,還有點兒彎彎繞的小肚雞腸,沒有楊香武的俠義豪氣。老張說廚子老王也想回山東,現在解放了,各自家裡都有了很大變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兒過得咋樣,歲數大了,不回家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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