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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完占泰從中學到大學都住在我們家,跟我的幾個哥哥不分彼此,後來跟我五姐結了婚,是兩家老家兒自小給定的娃娃親,結婚後小兩口不住天津卻偏偏住在北平家裡,說習慣北平生活,喝不慣天津的水。我母親說,結了婚姑爺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適。
完顏姐夫說,幹嗎趕我們走?我們不走,就算我是入贅還不行嗎?
姐夫願意當倒插門,奈何!
剛解放,街道宣傳《婚姻法》,各家都去柏林寺開會,我代表我們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數的,母親想的是《婚姻法》跟我們家沒關係,讓我去點個卯就行了。我很願意幹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我對《婚姻法》多麼有興趣,是我對家門口那座元朝廟宇有偏愛,柏林寺裡頭有大樹,有王八馱石碑,還有停靈的大棺材,平時家裡不讓去那兒玩,現在正好,玩不到吃飯絕不回來,更何況宣講完了還有節目,扭秧歌、打腰鼓什麼的。
那天講《婚姻法》是早晨,太陽剛升起來,照在柏林寺大殿台階上,光線十分柔和。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幹部在講話,幹部很年輕,說的什麼我沒聽懂;但是他揮著手說話的形象卻一直讓我記憶至今,我不知當年那個講話的小幹部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有過怎樣的經歷,如果還在人世,大概已經是個耄耋老人了,至少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他,他講話的場景無端地映在了一個小丫頭的記憶中,六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卻。
那天,開完了會沒扭秧歌,演出了一場評劇《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人很多,觀眾氣氛也很熱烈,我擠在最前面,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個叫楊香草的村姑,嫁了個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記得的只有這些,最著急的是那個叫楊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鳥入林,雞上窩,黑了天,
楊香草對燈獨嘆,
我十九,他十一,
什麼事他都不懂得……
唱得纏綿柔韌,期期艾艾,行腔總是在喉嚨里滾,據說這就是評劇白派的特點,周圍人叫好不斷,為能見到筱白玉霜本人而激動,我卻盼著台上這個女子唱完了快點兒離婚。
宣傳《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後還有《劉巧兒》、《羅漢錢》、《小二黑結婚》一類,我都不喜歡,原因是戲裡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樣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熱鬧。《小放牛》當時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老戲,老戲比新戲更受歡迎,因為那些詞兒大家都會,能產生共鳴,台上台下一塊兒唱,《小女婿》就達不到這種效果,誰能跟著楊香草一塊兒「鳥入林,雞上窩」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歡快舞蹈讓人眼花繚亂,少男少女在鄉野打趣調侃,和諧自然,符合自由戀愛的精神,加之情節簡單,類似街頭小戲,有活報劇性質,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鳳霞的《劉巧兒》來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單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們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張安達,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張安達已經五十出頭,我的五姐二十將過。
也不知怎的,平時一貫低調不喜歡拋頭露面的張安達竟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了這個差使。大概是他太喜歡《小放牛》了。
張安達演《小放牛》輕車熟路,跟五姐配戲竟然沒人能看得出他的歲數。張安達嗓子清亮,略帶女聲,但決不是人們所說的太監的「公鴨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適沒有了,就像今天的兒童藝術劇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員扮演一樣,張安達演小小子兒還真的挺對路。張安達動作輕巧,腿一踢,能踢過頭頂,腰一彎,平地就能打個旋子,還會大車輪一樣地打把勢,把個小牧童演得人見人愛。五姐回家跟父親誇讚張安達的演技,父親說張安達是打小練的童子功,是戲蟲子劉掌案親自點撥出來的,在壽康宮當差絕不是混事兒的。
相比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畢竟年輕,長得漂亮,聰明,悟性好,張安達連托帶領,不顯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們的《小放牛》演一場,火一場,拿過區裡的大獎,還到中山公園去演過。
我五姐跟我們家其他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會唱《小放牛》,別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親拉胡琴,帶著她唱《女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那是個最簡單的流水板,連我在旁邊都跟著溜會了,五姐卻還找不著調兒,父親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說,《女起解》里沒有張安達,有了張安達我才會唱!
父親說,這也是怪了。
張安達的媳婦給我五姐做了一雙帶大紅穗子的繡花彩鞋,我五姐喜愛得不行,演戲不演戲都在腳上穿著,說是輕便跟腳。一段時間,《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個人都掉進《小放牛》的牛陣里了,魔怔了,二大早就在後院練唱,咿咿呀呀地沒完沒了,走路都邁著小碎步,水上漂似的從後院漂到前院,坐在飯桌前,拿筷子點著桌沿還在唱:
行來在,青草兒坡前,見一個牧童,
身披著蓑衣,手拿著橫笛,倒騎著牛背,
他口兒里唱的俱是蓮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親說,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說,我不能跟張安達比,人家有功底,張嘴就來,我是一張白紙,不練行嗎?
我說,張安達演的那個小牧童比《劉巧兒》裡頭的勞動模範趙柱兒還好看,胡同里的孫大媽、劉嬸、趙奶奶都說看上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親讓我住嘴,說張安達是太監,丫頭家家不許胡說,怎能動輒就是「看上誰!」
五姐不樂意了,眼睛一瞪,沖母親說,太監有什麼不好,太監也是人,舊社會的奴才,新社會的主人!
母親說,你跟我瞪什麼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說這話你不嫌寒磣,真把你嫁個太監你能答應?你男人可是清華畢業,論學歷、家境、長相,哪點兒也沒辱沒了你!
五姐說,他跟太監也沒兩樣。
母親不說話了,母親知道五姐與五姐夫關係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顏姐夫練氣功,煉丹藥,吃五行散,講的是清心寡欲,抱朴歸一,我五姐不認這個,說他是半瘋。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坐到天亮,月光下,對著北斗七星走禹步,屬於半人半神系列。
母親口氣緩和下來說,咱們先不說姑爺的事,往後我會收拾他,咱們現在說的是張安達,張安達是個難得的好人,跟咱們家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兒的,咱們也沒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監就是太監,他們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錯,張安達人長得帥氣、俊秀,可話說回來了,過去進宮當太監的哪--個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棗的能到皇上跟前兒去嗎?
我問母親「不能人道」是怎麼回事,母親推了我一把說,去!
五姐的臉通紅。
母親認為跟我們家沒關係的《婚姻法》,沒出一兩個月便大有了關係,我們家那位情感豐富又多變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顏姐夫離婚,誰也勸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鬧,就是鐵了心地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