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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劉掌案是張文順的師傅,不是一般關係的師傅,是磕了頭,認了門的師傅,劉掌案喜歡這個樸實憨厚的小太監,也是有意給自己留條「後路」,便傾其全部,在做戲、當差上給予指點。

    張文順飾的牧童短打扮,頭上繫著抓鬏兒,披著帶流蘇的「蓑衣」,開演時藏在壽康宮木頭影壁後頭,先用短笛吹出一段敬懿太妃愛聽的曲子,再緩緩走出,意思是由遠至近,這是戲裡邊沒有的,真的演員不會吹笛子,張文順會,所以宮裡演的《小放牛》跟外邊的不太一樣。曲子至壽康宮的台階前吹完,然後小牧童開始在庭院的氈子上邊舞邊唱了:

    姐兒門前一道橋,有事無事走三遭。

    胖村姑沒出場在後頭嚷道,放牛的小子唉,等我蒸完饅頭你再來,我的面還沒發哪!

    太妃一聽笑了,大家見太妃笑也跟著笑。只見村姑狗熊一樣地扭出來,捏著假嗓唱道:

    休要走來休要走,我哥哥懷揣著殺人的刀。

    牧童做了一個鷂子翻身,攔在村姑跟前唱道:

    懷揣殺人刀,那個也無妨,砍去了頭來冒紅光;

    縱然死在了陰曹府,魂靈兒撲在了你身上吧咿呀咳。

    村姑把手絹一甩說,你小子想嚇死我呀,得嘞,我給你倆饅頭,你找別人去唄!姑奶奶不跟你玩了!

    敬懿太妃說,劉掌案你快唱,別插科了,就你話多!

    村姑擠擠眼睛聳聳肩,把個粗腰又扭了幾扭說,奴才這是逗牧童呢,今天我非把他逗得忘了詞不可,好讓主子打他的屁股。接著唱道:

    撲在我身上,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是個陰陽;

    三鞭楊柳打死了你。將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在大路旁,那個也無妨,變一棵桑枝兒長在路旁;

    單等姐兒來採桑,桑枝兒掛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說,小順兒,以後不許唱「懷揣殺人刀」了,血赤呼啦的,還「冒紅光」,不好,咱們改詞吧。

    張文順說,主子說怎麼改就怎麼改,全聽主子的。

    敬懿說,也甭改了,忒費事,以後到這兒不唱就是了。劉掌案,你接著往下唱,他要掛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給敬懿道了個萬福說,遵旨----

    掛住了我衣裳,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是個木匠;

    三斧兩斧砍下了你,將你扔在了養魚塘吧咿呀咳。

    牧童圍著村姑轉了一個圈,做了一個青魚分水的姿勢,唱道:

    扔在養魚塘,那個也無妨,變一條魚兒在水邊藏;

    單等姐兒來打水,撲稜稜濺濕了你繡鞋幫吧咿呀咳。

    劉掌案說,還想變魚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頂多變條傻泥鰍!小子,你接著唄----

    濺濕我鞋幫,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會撒網;

    三網兩網網上了你,吃了你的肉來喝了你的湯吧咿呀咳。

    敬懿插話說,最好是清蒸,多擱薑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說,下晚兒的膳桌上給您添條清蒸鱖魚,南邊剛貢來的,還是活的哪。

    牧童唱道:

    吃肉又喝湯,那個也無妨,變一個魚刺兒在碗底藏;

    單等姐兒來喝湯,魚刺兒卡在你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說,缺德吧你,小順子,你還想扎我,沒門!

    卡在嗓喉上,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會開藥方;

    三方兩劑打下了你,將你扔過了後院牆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過後院牆,那個也無妨。變一個蜜蜂兒在花辮藏;

    單等姐兒把花采,一翅兒飛到你手心兒上吧咿呀咳。

    村姑說,你小子還想蜇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兒拔了,讓你小順子當個禿尾巴鵪鶉。

    飛在手心兒上,那個也無妨,我家的哥哥他會扎槍;

    三槍兩槍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見了閻王吧咿呀咳。

    牧童唱:

    一命見閻王,那個也無妨,閻王爺面前我訴訴冤枉;

    縱然死在陰曹府,轉一世也要與你配成雙吧咿呀咳。

    兩個人,你來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低,忽急忽徐,高入雲霄,低如絮語,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張文順在演出過程中從來不像劉掌案一樣插科打諢,添加些無用的噱頭,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人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靜海鄉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邊,草盪清流,白鵝戲水,媽媽在家裡做好了貼餅子熬小魚兒,等著他回去,什麼紫禁城,什麼壽康官,什麼棺材瓤子一樣的老太妃,全跟他沒了關係,在《小放牛》的舞蹈歌唱中,張文順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一個健全完整,明亮舒朗的少年,他的心靈為之愉陝而輕鬆。

    在沉悶險惡的宮廷生活中,《小放牛》是張文順的慰藉;在殘缺陰暗的人生中,《小放牛》是張文順的陽光。

    這齣戲,看著簡單,其實演員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勁,村姑和牧童要翻轉跳躍,蝴蝶一樣滿場翻飛,有的人舞著舞著唱不出聲兒來了,大口地喘氣,有的人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應付幾個動作而已。像張文順和劉掌案這樣演到引人入勝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劉掌案不愧為南府戲班的教習,把個小牧童張文順調教得與真把式相比,有過之無不及。看到汗流浹背的村姑和牧童,老太妃心裡不落忍了,大聲地說,小順子、劉掌案差當得好,賞!

    皇恩浩蕩。

    那賞賜,有時是幾塊碎銀子,有時是幾塊南糖。

    太妃的賞賜和平時發的那點有限銀兩,張文順都找機會帶出來交給我父親,再由我父親托完家二少爺放假回天津時帶到靜海鄉下去。完、葉兩家是世交,完家複姓完顏,是金世祖後裔。完家二少爺完占泰在北京上學,就寄宿在我們家,二少爺經常往來於京津兩地,幫這個忙純粹是出於熱心。完二少爺知道小太監這點錢來得不易,雖然少也很盡心,傳來送去沒有出過一回差錯,尤其是年根底下,冒著大雪往鄉下跑,把錢親手交到老太太手裡,再把老太太的話帶回北京,為此張文順心裡總是感念這點兒情分。

    溥儀一度喜歡騎著車在宮裡滿世界亂竄,有一迴路過壽康宮,聽見裡頭吹拉彈唱,笑聲不斷,就進來看。看到了張文順和劉掌案演的《小放牛》,溥儀見太妃很高興,順手一掏,賞了張文順和劉掌案一沓子錢,兩人回去一數,折合現大洋兩千多塊,於是分了,樂得合不攏嘴。這樣的好事、巧事不是經常能遇到,特別是在壽康宮當差。

    張文順從此有了私房錢。

    1924年溥儀出宮,太監遣散回家,張文順二十多歲,因為年輕、勤快,隨著敬懿和榮惠太妃住到了東城的榮壽公主府,沒多久,太妃們在麒麟碑胡同買了一套院子,倆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個太監宮女算作傭人,過起了閒居的日子。

    離開宮禁,張文順與我們家的走動慢慢兒多了起來,我們家無論上下都將張文順喚作「張安達」,我們的父親說,對別人可以冷落,對張安達不能冷落,張安達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對別人的態度是在乎的,不能傷了他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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