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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6 作者: 葉廣芩
    前面傳來陣陣歌聲,明朗清晰,是男聲部:

    三月艷陽天,放牛到村邊,

    野花紅又艷,山草青又鮮。

    黃鶯枝頭叫,白鵝戲水間,

    今日風光好,山歌唱連天。

    曲調我再熟悉不過,加快了腳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有幾十年沒聽過《小放牛》了。

    (二)

    過去的敬老院現在叫做養老院,叫做養老中心,叫做了「杏花深處」,變成了有錢才能來的地方。以前的敬老院是市政撥款的福利單位,只要是沒人贍養的老人都可以住,自己不掏一分錢,由國家管吃管喝。

    我想起了幾年前五姐初進「杏花深處」那天,也是杏花開放的時節,是艷陽高照的春日,那時候董事長王佳模大概還在英格蘭牧場放牛,這裡不過是個很一般的養老院,沒有什麼course之類。

    進養老院那天,五姐的臉色陰得幾乎要擰出水來,大有被遺棄之感。除了她的兒女之外我也來了,五姐大我十幾歲,是老姐姐了,我的工作不用坐班,有得是時間陪她,外甥們也許正看中了這個,送他們的媽進養老院的同時把他們的姨也拽來當臨時陪襯了。

    五姐那些忙碌的子女們當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返回城裡了,好像第二天都有無法推開的事情,誰也不能陪伴他們的母親度過「養老院」的第一個夜晚。

    周圍是一排排灰色的平房,木頭門窗,水泥地面,那時這兒還不叫「杏花深處」,叫「青山養老院」,是某個農場的舊房改建的。一進管理室的門,牆上明碼標價地寫著收費價格,有生活自理和不能自理兩個標準,生活能自理的,餐費、單間住宿費、管理費,每月收取1260元,月前支付,單間外還有兩人間、四人間、六人間……

    五姐住的是單人間。

    下午,孩子們走了,鬧哄哄的房間裡安靜下來,好像一下變得空曠了許多,我讓人在牆角加了一張摺疊床,加床的人說,租賃床鋪和被褥每天20元,我給了對方兩張票,這就意味著我要在這裡住上十天,之所以這樣是我看見五姐對我的舉動在意而關注,如同無助的孩童,她害怕我離開,害怕即將面對的陌生和孤單。我對她說,我最近沒事,在你這兒住幾天,這兒清靜。

    在養老院餐廳,我們吃了當天的晚飯,餐廳門口寫著開飯時間和當日食譜:

    早飯:饅頭、南瓜粥、小菜,雞蛋一個。

    午飯:米飯、肉片炒洋白菜、拌菠菜、雞蛋湯。

    晚飯:片湯、花卷、小菜。

    每日食譜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早飯後有頓加餐,或牛奶或豆漿,輪換著來。如若另有要求,可讓小灶廚師單做,費用自理。

    這樣的食譜對於消化能力衰減的老人來說不失一種科學的完美設計,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好像又找回了當年在工廠當學徒工,敲著飯盒在食堂售飯窗口等待開飯的感覺。飢腸轆轆,沒有油水,總是覺得餓,一天的主要精神全放在吃飯上,這頓剛吃完,又盼著下頓了,儘管下頓也跳不出白菜蘿蔔的範疇。

    那晚,跟五姐喝著片湯,就著鹹菜吃花卷,按說也夠了,可我還是讓小灶師傅做了熘肝尖和西紅柿炒雞蛋。結果菜剩了不少,五姐對我說,我們平日是奢侈慣了,「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孔子的大徒弟顏回都行,我們也不是賢人,怎的就覺得委屈呢?

    我說,我沒覺得委屈。

    五姐說,沒覺得委屈你點這些菜乾什麼,以後我日日要吃這個,難道日日要點熘肝尖?

    我知道,她情緒不好,這樣的改變擱誰身上誰也不會好,五姐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孩子們不能說不孝順,就是精力顧不過來,各自有各自的工作,有各自的家,五姐的脾氣隨著年紀增長越發不隨和,越發古怪,自從老伴兒去世,性情變得很孤僻,看誰都不順眼,感到誰都對不住她,誰都在算計她。她常常站在五斗櫃前看著一張《牧歸圖》的國畫發呆,畫上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橫吹短笛,頭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杏花叢中逍逍遙遙向家走去,後頭跟著一隻歡快的撅著尾巴的小黃狗。這幅畫是我們家老七應五姐的要求畫的,畫上的牧童是我的姐夫,紫陽大巴山人,參加革命前是個放牛的,後來當了八路軍的連長,解放後當了某部司長,卻依然依戀大巴山,在北京去世後依著他的遺願,將骨灰送回老家,埋葬在他往日放牛的山坡上。五姐對著畫上的牧童說,……你個小牧童兒,現在你到家了,舒坦了,可是你身後頭的小黃狗還在路上跑呢,它找不著家了……

    說著說著,老太太眼淚就下來了,兒子、媳婦自然不理解,待得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誰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閨女們那兒住幾天,換換環境吧!

    閨女那兒沒有「小牧童」,老太太有些失落,依著北京人老理兒,「寧看兒子屁股不看姑爺臉」的原則,老太太的心情也並不舒暢。姑爺是外姓人,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兒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媽自然也是女兒家的客,老太太在兩個女兒家輪流住,環境不同,感覺一樣一跟要飯的差不多!有時姑爺把碗放重了一點兒,她也要動動心思,想想是不是對著她來的。在女兒家不能跟「小牧童」說話,她索性一天不說一句話,不但她自己,把閨女、女婿鬧得也很緊張,連話也不敢大聲說,雙方都變得有點兒神經質了。女兒拐彎抹角地想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她一聽就火了,把我當什麼了?精神病嗎?想讓我走就直接說,彈什麼哩格楞!

    老太太一拍屁股,走人。也不讓閨女送,自己打的回來的。

    五姐的脾氣倔,不受一點兒委屈。其實也沒人給她氣受,是她自己多心。

    兒子是工廠裝配工,掙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們稱為「小白兔」。「小白兔」理所當然地跟著媽,媽媽的房子大,還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婦是會計,單位分配的住房,娘家媽住著,兩室一廳,小兩口不便去擠,再說,兒子沒離開過家,從小就是在這所大屋裡長大的,老太太沒理由讓兒子媳婦另起爐灶,在外頭單過。老了老了,她不靠兒子靠誰呢?

    可事情並不如想得那樣簡單,誰靠誰還得兩說著。

    五姐容忍得了兒子容忍不了媳婦,她看不慣兒媳婦描眉畫眼的模樣,說她一看見媳婦的熊貓眼就想起卓別林,心裡就貓抓似的亂;她嫌媳婦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間的綱常弄顛倒了;嫌媳婦當著她的面跟兒子犯嗲,跟兒子擠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沒有她這個媽在跟前的顧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嫌媳婦呵斥她的兒子像呵斥狗,還把她兒子叫做笨笨狗,她兒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麼,這不明擺著罵人嘛;嫌媳婦霸住了兒子的經濟,把兒子管成了窮光蛋,連抽菸也要偷偷跟媽要,哪兒還像個爺們兒;嫌小門小戶的媳婦就知道算計,兩口子一個月交老太太五百塊錢,下班準時回家吃飯,卻連棵青菜也不買,過年提回來一箱「可樂」一箱「雪碧」,是單位發的,說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擠眉弄眼的涼東西,孝敬全是白搭;兒子媳婦的屋髒亂得進不去人,被子一個月不疊,桌子上扔著臭襪子髒褲衩,不能稱為臥室,只能叫「窩」,老太太看不下去,讓小時工一周打掃一次,小時工說這樣髒的屋子得加錢;眼瞅著媳婦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應該高興,但她也看出來了,媳婦打的算盤是將來要把她當作帶工資的保姆,說小孩三歲以前不進託兒所,不請傭人,要「自己帶」,這樣跟爹媽親……是跟爹媽「親」哪還是跟奶奶「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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