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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後來,在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這樣的想法徹底動搖直至破碎。我托著腮幫子,盯著喬比好看的酒窩,一遍遍懺悔自己,——當初真應該多喝一些梨花水,而不是躺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看著天空,翻白眼。

    晚上八點,我被母親趕到閣樓里,在外面將我牢牢反鎖住。

    我一開始很厭惡她這樣做,因為我經常被尿憋得不行,而我又沒有在地上撒尿的習慣。我用力捶打房門,不過我母親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後來,我忍無可忍,將尿撒在地板上。讓我開心的是,那些帶著溫熱的液體並沒有洶湧地蔓延開,它們從樓板的fèng隙中滴下去,很快就滴幹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聽到她在樓下大聲抱怨,這雨怎麼來得這麼突然。我以為她會衝到樓上來,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兩下子呢。幸好,她不大記得有我這個人。

    撒完尿,我打開窗戶,又躡手躡腳地取出銅體缽。等我將它放穩,那上面映出父親的臉。他興奮地說他把頭髮鬍子什麼的全剪啦,他想讓自己乾乾淨淨地過完整個冬天。

    「我每天去平加爾湖邊喝水呢,」他得意地講述著,「拉爾,你還好嗎?」他問。

    我看到有白色的東西落在他的眉毛,眼睛上,後來又慢慢褪去。我父親的臉乾淨,紅潤。

    我撓著下巴,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有時候,我真覺得他簡直壞透了,——是個十足的流氓加壞蛋。因為他竟然偷看女人洗澡!我仿佛看到他躲在木門背後的扭曲的臉。想到這兒,我就神經質地要把銅體缽摔碎,然後破口大罵。不過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很可憐。他是因為偷看我母親洗澡而被逮起來的。他被逮起來的原因竟然是偷看妻子洗澡。

    「那天下午,也就是尼開始放熱水的時候,我是恰好站在門外嘛……」他紅著臉為自己辯解。因為激動,銅體缽上的臉有些變形,鼻子很大,兩頰削下去,很滑稽。

    「然後呢?」我抿抿嘴巴,斜著眼睛問他。

    「我其實什麼都沒看到啦……」他使勁兒晃著腦袋。

    「停,」我喝了口水,示意他不要再嘮叨下去。尼是我母親的名字。而他是我父親。那天的情景大致如下:我父親決定偷看我母親洗澡啦,——要說一下,他決不是「恰好站在門外」的,為此,他已經蓄謀好久了。——這我知道。他急匆匆地搬了個小木凳,選准門後面的某個角度坐好。那天,我父親還鬼鬼祟祟地偷了我一隻大紅色發卡。這個東西可以讓他把木門上的一道fèng撐撐大。裡面是我母親在放水。嘩啦嘩啦的聲音聽得我父親熱血沸騰。一切準備就緒。

    正當他入迷地看著裡面的女人寬衣解帶,越脫越少的時候,——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其視線很不幸地被一個寬大的後背擋住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妻子正赤身裸體地站在水簾中,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擁抱。

    我父親很不沉穩地大叫一聲,跌坐到地上,最後整個身體全部倒了下去。我正好從閣樓里探出頭來,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我咯咯咯地笑了,誰讓你偷了我的發卡。

    我父親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站滿了警察。他們穿著映有梨花瓣的警服神色凝重地站立著。儘管我認為,盜竊一個女孩子的發卡是萬分可恥的,但我確實沒有料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都怪我父親的叫聲太大,睡覺的鄰居以為有人搶劫,於是就報了警。而我母親則以「偷看女人洗澡」為由,當場向警察和鎮長起訴我的父親。罪證,就是我那枚大紅色的發卡。

    「他用這個挖了個洞……」我母親理直氣壯地將那枚99csw.com發卡送到鎮長面前。鎮長小心翼翼地接過發卡,眯fèng著眼仔細審視了一會兒。「啪!」他走上前一把將發卡插到了門fèng里。不松不緊,正好。我躲在閣樓上心疼得要死。

    那——,即便是挖個洞又怎樣呢?鎮長和警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就是挖個洞嘛。透透氣,透透光,放幾隻蒼蠅蚊子進來玩玩而已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我父親不依了,說到這裡我又要罵他是個笨蛋啦!他漲紅了臉大叫這裡面還有別人,一個男人!他大聲嚷嚷著,整個房間的地板都被震動了。

    「嘭!」我母親摔開門,氣急敗壞地跺腳,「哪裡?哪裡?你說呀!」她狠狠地甩著一頭亂糙似的頭髮,「是你自己見鬼了吧!」

    因為從沒見過如此熱鬧的場面,我跟在尼後面把地板跺得震天響,然後放肆地大笑,——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快活過啦。

    不過,接下來的一切讓我無法笑出來了。因為我親眼看到,從房間的角落溜出去一個人。一個男人。棕褐色的外套,破破爛爛的寬沿帽。他的動作非常之快,包括我父親在內的那些蠢驢們,他們竟然一個都沒有看到。

    「小偷!」我止住笑,喉嚨嘶啞地叫了一聲。我是無辜,不知情的,——我發誓,我只知道,經常有壞蛋到我家後院來偷雞。

    「拉爾!」尼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所有的雞昨天都被宰掉了……」

    鎮長和警察遲疑著要向門外追去。

    「要不,呃,你們還是跟我到後院去數數吧,說不定還有那麼幾隻……」我母親立即改口。

    等這幫傢伙數過雞之後,我父親就被他們帶走了。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其他男人,他們只看到了發卡。梨花落的法律一向是極其嚴謹,有理有據的。

    我終歸有些不高興的。那幾天,我一直板著臉。而尼在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後,也拿我徹底沒轍。

    「一隻奶牛貓,它縱身就躍上了屋頂,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它又從屋頂上下來了,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唉,它成天在跳上跳下,我要買把大型獵槍,將之she殺,呀咪咪呀,將之she殺……」

    那段日子,我哼著自己新近寫的歌,洋洋得意地躺在梨花街上。

    「拉爾,」應桑皺著眉搖頭了,「奶牛貓是多麼可愛的小東西!」

    我嘿嘿嘿地笑了。其實,我很喜歡應桑搖頭的樣子,因為這個時候,她的整個身體都會搖晃起來。——包括正對我視線的,那兩塊肥沃的土地。我就故意不停下來,應桑就一個勁兒拼了命地搖頭。她的胸脯開始劇烈地左右起伏,像戳在牙籤上的,兩塊嫩嫩的果凍。

    在後來走出梨花落的路上,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鎮裡要派應桑給我送梨花水了。在我們這個鎮裡,只有擁有漂亮的身材才能嫁領導,做領導夫人,——就是領導的領導啦。鎮裡是想讓應桑這個鮮活的榜樣來激勵我們呢。我先為自己受到鎮裡如此的重視而感動一番,但我實在頑固不化怎麼辦吶,我對這些破事兒沒有絲毫的興趣。應桑每天只是任務似的給我帶梨花水來,這讓我很心酸。說實話,我對應桑印象不壞。我倒希望她每天給我帶她自己做的奶糕什麼的,那樣我就很開心了。

    喬比在每晚的八點準時過來。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個棕褐色的身影很快地閃進來。他的臉埋在那頂破破爛爛的寬沿帽子裡。正對著的是那扇大紅色的門和裡面跑出來的女人,——她同樣穿著大紅色的長裙。他腳步平緩。而她,總是在最後幾步遠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將他狠狠地推進房間裡去。她快速地關門,又生拉硬扯地,將剛才被門夾住的裙子下擺用力地抽出來。

    我不喜歡極了我母親如此粗魯的舉動。她在喬比面前一向這樣。而在後來,我與喬比走出梨花落的時候,我總是努力表現出自己的優雅,——我沒有喝足夠的梨花水,但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樓下房間傳出可怕的聲音。一浪一浪。像在黑乎乎的原始森林裡試探著走路,隨時都可能有一隻布滿黑色長毛的爪子搭到你肩頭。儘管我父親一到晚上總是在銅體缽上嘰里咕嚕地對我說個不停,但在這樣恐怖的環境裡,我根本無法聽他講些什麼。不過,他顯然不知道我這邊發生的事。有幾次,他氣呼呼地對我嚷嚷,說我怎麼不在聽他講話吶,他甚至想伸出手來揪我的鼻子和耳朵。——慶幸的是,他永遠只是在銅體缽上。他不識相地繼續嚷著,我揉揉鼻子,沒等他嘮叨完,就毫不猶豫「啪」的一聲,將銅體缽倒扣在桌子上,他立馬沒了聲響。

    我想睡覺了,我對自己說。不過樓下的聲音攪得我根本睡不著。我想了想,翻出另外一枚大紅色發卡,狠狠地插到樓板里。我趴在地板上,透過fèng隙,仔細地向下看。喬比光光的脊樑上,有幾處紅腫的蚊子塊。我四下里看,沒有看到我的母親尼,大概扯裙子角去了吧。不過後來,在喬比的身體下,我看到了母親塗著銀色指甲油的腳趾,還有大腿。我這才明白:她正九九藏書被喬比壓著呢。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像父親那樣暈過去,但又似乎看到母親在笑呢,我就放心了。離床頭不遠的地方,破舊的錄音機正吃力地轉著,發出讓我詛咒了千遍萬遍的聲音。我保持冷靜,微笑著將紅色發卡扔下去,——估計會掉在喬比的蚊子塊上。

    「一隻奶牛貓,它縱身就躍上了屋頂,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它又從屋頂上下來了,呀咪咪呀;一隻奶牛貓,唉,它總是成天跳上跳下,我要買把大型獵槍,將之she殺,呀咪咪呀,將之she殺……」

    做完這一切,我開始輕聲唱歌。我父親在銅體缽里憋悶得直打噴嚏,氣急敗壞地抗議。這個笨蛋。不過後來,他終於忍氣吞聲地說,拉爾你的歌唱得好聽極啦!我這才樂滋滋地將銅體缽重新放好。他的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白色。

    「你幹什麼去了?」他憤怒地打著噴嚏,不連貫地問。

    「你在哪裡呀?」我嘿嘿地笑著,托著腮,儘量用嘴對著他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很好玩的。

    「一個很遠的地方吧……」他裝出思考的樣子,「對了,我可以幫你帶小冰蝦的。」他討好我。

    小冰蝦是什麼?我還不知道哩。我把手放下來,搖頭晃腦地掃了他一眼,他的腦子有點異樣。

    最後,我什麼也沒說。我選擇了倒扣銅體缽,然後去睡覺。

    「明天得問問應桑,」我鑽進一隻散發著怪味兒的口袋裡,自言自語。或許應桑知道,我那個窩囊的父親被那幫討厭的傢伙弄哪去了。

    我睡在口袋裡聽到喬比咳嗽的聲音,鉸鏈的聲音,腳步聲。

    他們習慣四點結束。而我習慣在四點睡去。

    無法否認,無論是在走出梨花落的路上,還是在後來,那幫子人——包括應桑在內的,那些蠢豬一樣的傢伙,——在他們看我換衣服,為我挖坑,要把我推下去,要把我活活埋葬在梨花堆里的時候,我總是想起第一次看到喬比,然後握住他手臂的情景。這一切,像電影結束時定格的那個畫面,不怎麼好看,卻很深刻。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竟然有人很客氣地敲我房間的門。我早就醒過來了,正想心事呢。於是,我懶洋洋地問了句:誰呀。外面的人輕輕旋開鎖孔,伸進來半隻胳膊,棕褐色的袖口,布滿青色筋脈的手裡攥著那枚大紅色發卡。我眼睛一亮,從口袋裡一躍而起,頂著亂蓬蓬的頭髮,我看到了喬比的臉。他走近了,微笑著將發卡按在我的掌心。他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真好看。我顧不上整理儀容啦,忙著向喬比做各種難看的鬼臉,——這是我表現親昵的慣用伎倆。在這個沒人管我死活的梨花落,尤其是在這棟破房子裡,喬比和他帶來的發卡讓我感動得不行。我一把抓住喬比的手,亂蓬蓬的頭髮貼著喬比的手臂,模樣十分糟糕。我遲疑著親了親喬比的手,他眨巴著深陷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很久,最後終於,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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