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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我回到座位,把自己一下子深深拋進了沙發裡頭,接著把剩下的長島冰茶一飲而盡,接著又要了杯absolutevoltoca幾口灌下去,在意識里似乎還模模糊糊地對female說了句,「我說了罷,每次喝長島冰茶都這樣……」什麼的,接著便感覺身體一陣陣抽搐似的沉重起來,直往沙發的那一片綿軟裡頭陷落。突然頭部一陣鈍鈍的疼痛感上來,勉強睜開眼睛發覺是female在用玻璃杯敲我的頭,咚咚有聲,隨後她乾脆利落地付了錢,拉著我打了車,問我哪家賓館,十幾分鐘後,我便和她一起躺在了床上。

    「醉了嗎?」我問female。「醉了。」她少有的口齒九九藏書網清楚地回道。

    「我說我自己呢?」

    「醉了——」她還是那麼斬釘截鐵地判斷道。

    她突然發聲,劈頭蓋腦地一句說:凍死了我。

    她飛快地脫下鼓鼓囊囊的毛衣,鑽進我溫暖的大衣,我開始忙著解她文胸的扣子,在她背後摸索了一下,光溜溜的,隨即手指就遊動到前面,叭地一聲脆響。

    她嘻嘻笑著說:本以為你會找不到呢。

    文胸的扣子確實可以在前面,我先前就知道,卻這才是第一次遭遇:社會的確在進步。

    社會的確在進步,此刻對我的意義而言,她,female,從我認識她開始,至今已經五年,這個事實卻未曾隨之變化。

    我在回憶,五年前的female,她是否有著如此前開扣款式的文胸?

    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我剛認識她的那年,她15歲,我則將近16,這般說來雖然表現出一種販賣溫情的傾向,如同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皮條客,然而我每每想到這一點,總還是心頭一震,似乎看到舞台上的魔術師手中的魔棒正朝我一點的情景:這姿勢本身無甚高明之處,實際上生活也無非如是,然而攝於那舞台上的燈華,多少還是會對此油然而生出莫名其妙的困惑。

    「那就好……」我把身子往下位移,把臉貼在她的Rx房位置,把鼻子儘量深地埋在應該是辱溝的地方,卻擠痛了鼻子,我笑眯眯地說,「果然還是平胸嘛……」我繼續向下,貼在了她的小腹位置,兩手便開始脫她的衣服。她的身體幾乎不動彈,這令我十分為難,若說是順從的話她並沒有反抗,可她保持同一個姿勢要替她脫衣服則又幾乎不可能,她簡直僵硬得像個木製玩偶。我試圖費勁地褪下她的襯衫,結果發覺除了解開了扣子之外別的根本就不可能,想想或許解開牛仔褲難道更容易,便開始喘著粗氣往下剝她的牛仔褲。

    「得了,別裝了——」她突然甚是冷漠地對我說了句。

    我根本就沒抬頭,繼續動作著。

    我臉上一痛,條件反she地直起身子來,看著她說,「你幹嗎啊?不都是成年人了啊,該幹嘛就幹嘛……」

    她突然抖動身子把腰一挺,我拽在手上還吃著勁兒的牛仔褲順利地褪到了腳髁。我掃了一眼她比例長得過分的腿,看了看她的帶著焦慮和恐懼的眼睛,突然喪失了勁頭,嘆了一口氣,身子後仰,落坐在床邊靠陽台的扶手椅子上。

    片刻過去,我依舊保持沉默,她穿好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我面前。

    「還要嗎?」她問道。

    我搖了搖頭。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她甚是平靜地說道,說是問句似乎更接近陳述的口氣,「你,根本就對我沒有任何身體欲望……我感覺得到,你裝也沒有用……傻瓜。」

    我低下頭去看著地毯,張了張口想說點兒什麼卻又索然無言。

    「你喝水嗎?」在我沉默期間,她煮了點兒水並且拿兩個杯子輪流倒著把水給涼到了能入口的溫度,那大約該是多久呢?

    「唔。」我接過水杯,把水喝了,她又削了個蘋果。

    「我不怎麼會做這些事情。」她有點兒不好意思,那蘋果的確被削得堪稱慘不忍睹,有的地方還粘連著一塊皮,有個口子居然都見到了核,顯然是她削地不順心就賭氣似的挖了一道。

    我默默把水喝了,把蘋果一口一口啃完了,她說她該走了,都11點多了,要是過了午夜回家就不方便說了。我送她到門口,替她打開門,我說你等等。

    我抬頭盯住賓館過道牆壁上對面房間閃爍著的請勿打擾的字眼,想說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別這樣,那樣子,我很難過。」她說,垂下眼帘,濃密的睫毛遮住眼睛,如同半睜著眸子。

    「我可真夠沒勁的。」我說到。

    「沒有啊。」她抖動著喉嚨說到。

    「撒謊吧?看你聲音都在發抖。」我笑說。

    「不是的。」她的眼睛直視我說,「我至今也無法確信……」

    「別說了罷。」我的語氣里幾乎帶上了那麼一咖啡勺分量的懇請。

    「那麼……再見了。」

    「再見……」我擺擺手同她作別,待見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走廊的盡端的時刻,我提高了聲音說,「假如有機會再見,我會微笑著替你先把飯桌前的椅子拉好……」

    她搖了搖頭,揚起一個不失為真心,頗為勉強的微笑。

    第二天中午,我飛回北京,從此,再也不曾聯繫過female,或者連想起也不曾有過。我一直以為,只要下了一個結論,事情就是很容易被忘記的。走出梨花落——花小狸花小狸(1983),心理醫學專業,現居上海。

    那些空洞的眼神裹著金屬鍬,起起落落。梨花瓣在鍬子划過的地方翻湧,一圈又一圈。我坐在涼颼颼的水泥台階上,托著腮,津津有味地看著。翻騰的白色花瓣讓我想起應桑曾經塞在我嘴裡的奶油泡芙。

    現在,應桑扔下金屬鍬向我走來。她拽住我的手臂,把我從水泥台上拉起來。幾分鐘前,我在一個亂鬨鬨的工地里換掉了長久以來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沒有內容的黑,並且異常寬大。此時,嶄新的白色長裙勒得我身體有種陌生的疼痛。在我走出梨花落這麼多日子後,小鎮的人們顯然還善良地記得我。他們用空洞抑或鄙夷的目光打量我,——不過我一點都沒放在心上。真的。我是個天生少根筋的傢伙。

    我跟在應桑後面,向他們挖的坑走去。有個歪耳朵的壞蛋陰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腳顫微微地擋在我面前。我認得他,父親被那幫土匪帶走時,他想絆倒我父親。——此人專幹壞事。據說智商很低。比如那次,他偏偏絆倒了我父親右邊的傢伙。為此,還被逮起來關了一陣。那隻歪耳朵正對著我,雙腿不住地在我眼皮底下抖動。我面無表情地跳了過去。

    「快點,你……」應桑回過頭來,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樣子。

    「噢!」我反應相當敏捷。

    我不喜歡她皺眉頭。要知道,眉間外八字的結巴很難看。我想衝上去,把她的臉擱在板子上,用電熨斗仔細地攤平。那樣肯定好看很多。

    「他們都站好了。」應桑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我扭過頭去,可不是。前面齊刷刷站了兩排人,黑色的隊服上面有梨花圖案。合唱班總是準時出席鎮裡的大小活動。他們目視前方,神色凝重。看來樂師已經向他們講解了今天的安排。

    應桑說話聲音很輕。但看得出來,她對我非常不滿。

    挖坑是個巨大的工程。尤其是用來對付我這樣手腳不老實的人。坑得足夠大,足夠深。忍不住說一句,那些傢伙效率真低,挖了半天,我看只夠躺只肥耗子。金屬鍬不時地碰撞,夾雜著猥褻不堪的咒罵。應桑對他們憤怒地瞪眼睛,又急著回過頭來催我。合唱班的隊伍里傳出一聲激昂的朗誦,好像是告慰亡靈洗脫罪名什麼的。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像魚卵一樣緊密地堆積在一起,伸長了脖子。

    大家都很忙。梨花落這個小鎮,還不算小。

    我知道,躺在這張床上的不該是我。那在喬比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的白色軀體,隱秘處閃爍著幾顆鮮紅的硃砂痣,柔軟得像團棉花。在後來走出梨花落的那些日子,我總是一遍遍想起這個女人的身體。當梨花落的房屋煙囪在我和喬比的身後逐漸隱去的時候,我坐在喬比的腿上,咬著下唇,一邊做著極其難看的鬼臉,一邊回憶在梨花落的一幕幕。

    那時的喬比,已經無法看到我骯髒的臉和瘦弱的脖子縮在寬大的黑色外套里的樣子。他深陷的眼睛裡再也沒有我第一次正視他時的光彩。一路上,我瘋狂地喝梨花水,——這是我曾經最厭惡的東西。梨花味的液體順著我的下巴,我的脖子,迅速地流淌。我抓起喬比布滿青色筋脈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狠狠地蹭了兩下子。——那是我和喬比走出梨花落的第一百天。就是從那天開始,空中突然下起了雪。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起應桑。從前在梨花落的每個黃昏,她來梨花街給我送梨花水。她蹲下來看我,脖子上紫色方巾的一角輕輕掃著我的手背,痒痒的。

    「你要知道,拉爾」,應桑一本正經地誘惑我,「這可以讓你的身體變得更漂亮。」應桑每天重複著這句毫無新意的話。我躺在梨花街的角落裡,搖頭晃腦地假裝聽著。

    我叫拉爾,十三年前出生在這個叫梨花落的小鎮。儘管我總是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髮,穿寬大的黑色外套,但我從心底里堅信:自己是個天生麗質的姑娘。而我的母親總是指著遠處的山脈,咬牙切齒地說我像一頭醜陋的海拉爾肥羊。我對她這樣的看法表現得相當大度。海拉爾肥羊有什麼不好。哼。不過,她自己的體積倒是我的三倍。

    我和我的母親住在鎮上的西南角。一個有閣樓的破房子。樓下是她住著。閣樓用來反鎖我。那裡低矮沉悶。不過這些我也不在乎。我有父親留下的銅體缽。黃得發褐的缽身被磨損得光亮異常。深夜的時候,在缽身上可以看到父親的臉。而白天,我做賊似的將它藏在房間側面牆上的暗道里。

    應桑眨著大眼睛笑盈盈地看我。她說,生活在梨花落的姑娘,只要沒滿十六歲,就必須每天喝梨花水。因為我們鎮上有的是梨花。應桑還說,梨花水能夠讓姑娘的身體變得非常誘人。每次應桑開始天花亂墜的時候,我就板起臉來。我不喜歡這種液體。它有一股刺鼻的青澀味。我想不通它到底有什麼好喝的。最重要的是,我從不讓自己靠虛無的信念活著。那是非常可笑的舉動。

    應桑低下頭倒梨花水www.99csw.com的時候,我的眼睛正對著她的胸。那被緊緊地裹在紫色長裙里的胸,沉默地聳立著,像兩隻過冬用的駝峰。應桑很多時候也沉默著,——她每天給我送梨花水,這是鎮上給她的工作。除了一本正經地誘惑我之外,她幾乎不再對我說其他什麼。這讓我感覺相當地沮喪。而我,除了裝模做樣地咽幾口梨花水之外,就是目不轉睛地凝視應桑的胸。我承認,我沿襲了祖上世代相傳的惡習,——我父親,他就是因為偷看我母親洗澡而被一群素不相識的傢伙逮起來的。後來的很多夜晚,他反覆地在那隻銅體缽里語重心長地告誡我:不要盯著一個女人的身體看十秒鐘以上。——但我依舊不在乎。應桑俯下身子的時候領口自然敞開,我欣喜地順著這個絕佳的視角,抿著嘴偷偷瞄過去。——為了顯示肉感,她似乎從來不穿內衣,——不過,那塊地方的皮膚似乎有些乾燥,隱約泛起白色的皮屑,像肥沃的土壤上盛開的雪花。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繃著臉把視線移開。看來應桑肯定喝了不少梨花水。不過,這些於我而言都不起作用,我已經說了,我拒絕那些虛無的信念。我總是穿著寬大的黑色外套,躺在厚厚的梨花上。我是個面對現實的人,我不想自己的身體哪天變得多麼的誘人。梨花落的男人幾乎沒有我看上眼的,對於誘惑這樣一群男人的事兒,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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