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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毫無疑問,他就是李全。

    他說:我就是李全。

    我們從墳墓里爬了出來,坐在他的對面。中間隔著快要熄滅了的火和灰燼。這時候我們仍心有餘悸。我們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們試著儘快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也是半天裡才崩出一句話:你們不用害怕。

    簡單地說,事情是這樣的:三年前的一個晚上,你可以理解為跟今天晚上差不多,李全從建築工地上回來,情況看上去跟往常沒什麼不同。妻子照舊把飯菜做好,等著他回來一起吃飯。但他萬萬想不到妻子早已經在他碗裡的飯菜里下了迷藥。待他迷迷糊糊中睡著了以後,似乎感覺到有人強行往他嘴裡灌農藥。而且,當時在場的不止一個人,除了他妻子以外,應該還有一個男人。但是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結果,他並沒有死。因為那農藥是假的,藥性很低(這使我隱約想起一件極有諷刺意味的事情,是別人從報紙上看到,然後傳開來的。報紙上說有人和妻子吵架,之後一氣之下決定自殺,就咕嚕咕嚕喝下了一瓶農藥,結果卻沒死成,就是因為那農藥是假的。所幸撿回一條性命,家裡人特別高興。為此,還點了串鞭炮慶賀。)他醒來的時候棺材已經被釘子封上了,到處黑黢黢的。落葬的時候他甚至聽得見那一杴杴泥土灑落在棺材上的聲音。直到喇叭聲停了,人們也都已經在夜幕里走遠了,他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棺材和墳墓里逃了出來。

    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可想而知,這三年來他一直過晝伏夜出生不如死的生活。至於其中滋味,我們卻無法想像和感同身受。對他來說,生活的節奏已經慢了下來,甚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靜止和遲鈍,遲鈍到沒有以後。

    我說,全叔,到底是誰想害死你呢?

    我們正說著話,卻看見遠處有人一邊喊著我和狗蛋的名字,一邊舉著火把向我們這邊走來。我分辨得出人群里有德遠叔叔,狗蛋他爸爸媽媽,還有我的父親母親的聲音。

    我說,狗蛋,德遠叔叔他們找過來了。

    狗蛋只顧咧著嘴傻笑,露出滿嘴的黃牙,有幾顆已經烏黑,可能是平日裡糖吃得太多了,牙齒已經爛得不像樣子。

    我和狗蛋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勁,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們各自的爸爸媽媽,喊著德遠叔叔。然後,我們看見那排火把像條龍似的,飛快地向我們這邊移動。直到氣喘吁吁地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他們已經急得已經是滿臉的淚水。這些冷熱交加的淚水。

    德遠叔叔說,現在好了。咱們都回去吧。只要兩個孩子沒事就好。

    這時,我才想起李全。可能是剛才我們倆都太興奮了,沒注意到李全,這會兒也不知道他藏到哪兒去了。

    狗蛋說,我剛才看見全叔叔了。

    大伙兒都覺得奇怪,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哪個全叔叔啊?

    狗蛋搔了搔頭說,就是李全叔叔啊。

    人群里頓時開始騷動起來。一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對他們來說,這無疑是條爆炸性新聞。

    狗蛋他媽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瘋了,還是撞了邪了啊?你全叔叔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喝農藥死了啊。

    那瞬間,李大富臉上的表情最為豐富和複雜,他尖叫了一聲之後,跌坐在地上。然後聽得他口中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麼。

    我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我用力地拍了拍狗蛋的後腦勺,說,狗蛋你胡說什麼啊?別再裝神弄鬼來嚇唬大家了,再裝下去,小心把大伙兒都嚇死啊。我剛才差點沒被你嚇死。我邊說邊沖狗蛋使眼色。狗蛋一看就明白,一直以來,我們倆都配合得很默契。

    狗蛋嘿嘿一笑,沒嚇著你們吧?

    大伙兒這才回過神來,一起數落狗蛋的不是。尤其是狗蛋的爸爸李大富,站起來走到狗蛋跟前,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兔崽子,想嚇死人啊你?

    此後,我和狗蛋又去了亂葬崗幾次,卻始終都沒有再次碰見李全。至此,我們已經在無意中失去了李全還活著的最直接有力的證據。

    課間十分鐘的時間狗蛋又闖禍了。我們幾個男生正在這邊打桌球,其他幾個女孩子則在另一邊跳繩和踢踺子。狗蛋卻不知發什麼神經,徑直走到了李蘭面前,鬼使神差地在李蘭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隨著李蘭的幾乎是撕破了喉嚨的一聲尖叫,周圍所有的運動全都在慌亂和無意識中停止了。大家全都齊刷刷地把目光聚集到李蘭和狗蛋的身上。狗蛋呆呆地看著李蘭,這個我們班最漂亮的女孩子。而狗蛋為此付出的最快的回報就是李蘭轉過身來之後響亮的一個耳光。

    狗蛋的臉上很快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仿佛烙鐵印在上面似的,紅紅的。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狗蛋居然沒哭,也沒有採取進一步下流的舉動。這樣的結果完全在我們的預料之外。不過,按照狗蛋後來的話理解:我當時只是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和衝動,摸了李蘭的屁股的感覺有點怪怪的,甚至說不上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九九藏書網情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狗蛋受到了應得的懲罰,他獨自一人站在教室外面,背靠著一堵髒兮兮的牆壁,而且讓人覺得好笑的是他脖子上掛著很大的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著「流氓學生」四個粉筆字。那黑板拿起來都覺得很沉,更別說是長時間地掛在脖子上了。狗蛋被壓得始終抬不起頭來。每堂課下課,同學們都會把狗蛋圍個水泄不通,里三層外三層,密匝匝的一大片。幾乎整個學校的學生都跑過來看熱鬧了,然後向他指手畫腳。有的女孩子甚至還往他身上吐唾沫。我站在狗蛋跟前實在有點看不過去了,就衝著那女孩子惡狠狠地吼了一聲:滾!

    狗蛋突然之間成了流氓學生。再也沒有女孩子敢接近他了。那些女孩子每次見了他就繞道或躲得遠遠的。為此,狗蛋失魂落魄了好些天,天天默不作聲鬱鬱寡歡。

    不知不覺又到了周末。今天晚上的月亮看起來又大又圓,映在爛了個缺口的水缸里和寬闊的池塘里。吃過晚飯,我們接著玩捉迷藏的遊戲。等對方把眼睛閉上,背過身去,我們已四散里跑了出去。他們有的藏在了地窖里,有的藏在了干糙垛中,也有的甚至爬到了樹上,惟獨我捏著鼻子,一口氣跑出去很遠,沿著去往亂葬崗的方向。

    我跑著跑著就停了下來,然後慢吞吞地往前走。此時我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看看後面也沒人追上來。在亂葬崗的入口處,我停了下來。然後就聽到裡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呻吟聲,還有一個男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的聲音。借著月光,我看到一個女人斜躺在一個墳上,而那個男人則趴在那個女人身上,不停地扭動著那白花花的屁股。兩個人都好像赤身裸體地摟抱在一起。但我始終看不清那兩個人是誰,長的什麼樣子。他們只是呼吸和呻吟,沒有說話。我想他們倆一定不是什麼好人,不然不會偷偷摸摸地跑到這裡來做那種事,但那種事到底是什麼事我還是不太清楚。總之,我有理由相信那種事一定不是什麼好事,而且見不得光。

    我悄無聲息地溜了回去,把我所見到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德遠叔叔和太姥爺,太姥爺立即讓德遠叔叔帶一群人去查個究竟。我們事先準備了好些火把,卻沒有點上,而是悄悄地摸進了亂葬崗。那兩個人並沒有發覺我們,還在很賣力地做那種事。德遠叔叔向身後的人打了個手勢,火把頓時全亮了起來。剎那間,亂葬崗里燈火通明。那兩個人慌忙之中胡亂抓了件衣服蓋在了身上。

    我們走了過去,發現通jian的居然是狗蛋的爸爸李大富和李全的妻子。我不禁倒抽了口冷氣。他們倆顧不得穿衣服,立即撲通一聲跪在了我們面前。此時,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就已經淚流滿面。他們就這樣低下頭來,一絲不掛地跪在那兒,默不作聲。李大富用雙手遮著那醜陋的生殖器。那女人只是抓了件衣服遮住了下身,而那兩隻白花花的Rx房卻像是乾癟的南瓜一樣下垂在胸前。

    德遠叔叔說,先把衣服穿上吧。跟我們回去。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李大富和李全的妻子衣衫不整地跪在太姥爺面前,接受他的審判。審判的整個過程都是在李氏祠堂里進行的。祠堂門口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估計全村的人都來的差不多了。擠在最前面的大多是那些婦人們,她們最喜歡湊這份熱鬧,然後把這些新鮮事當作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時間,門外的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祠堂的那兩扇木門都險些被擠掉了。隨著太姥爺響亮的一記案板,喧鬧聲立即很整齊地停了下來。

    太姥爺說,李大富,李王氏,你們倆可知錯?

    李大富和李王氏(即李全的妻子,本姓王,嫁過來之後隨夫姓)低頭說,我知錯了。

    看著他們倆淚流滿面的樣子,我突然有點後悔,後悔當初不該把這事告訴德遠叔叔。

    太姥爺說,事到如今,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他們說,沒有。

    太姥爺頓了頓說,還有件事我想問你們,李全是不是你們倆給害死的?

    李大富說,是的。

    李王氏說,不是。

    太姥爺敲了記案板說,到底是,還是不是?

    李大富說,是。

    李王氏說,這件事跟我無關,是他逼我這麼做的。

    李大富抬頭看了看李王氏,張口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只是嘆了口氣,復又低下頭去。

    突然,擠在祠堂門口的人群像匹布似的被撕開了一個缺口,在中間,狗蛋像只狗一樣瘋狂地從缺口處擠了進來。

    狗蛋說,太姥爺,求你饒過我爸爸吧。因為李全叔叔並沒有死。

    又是因為這事,人群中頓時吵開了。狗蛋的這句話無疑在人群中再次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尤其是李大富和李王氏,他們兩人呆呆地看著對方。

    太姥爺說,狗蛋,你所說的可是真的?

    狗蛋麻木地點了點頭。

    太姥爺說,那現在他人在哪裡?

    狗蛋只好搖頭。

    太姥爺說,那你叫我們怎麼相信你呢?

    我立即從人群里站了出來。我說,太姥爺,我可以作證。我和狗蛋一起見過全叔,他的確沒有死。不信我們可以帶你們去李全的墳墓裡面去看看。

    狗蛋失蹤了。我寧願相信這不是真的,只是狗蛋在跟我們大家開的玩笑。但他確實是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而且走的很乾淨,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可尋。據說,狗蛋是在族長的審判結束之後失蹤的。時間是9月21日夜裡10點鐘左右。

    按照推測,狗蛋的失蹤無疑向我們證明或暗示了一點:他內心深處的希望已經幻滅。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他的父親在他心目中占有著不可或缺的位置和分量,無人可以代替。提起自己父親,我們總會有一中莫可名狀的驕傲感、自豪感、幸福感和成就感。父親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我們最早和最根深蒂固的崇拜對象。但是對狗蛋來說,這已經完全不可能。自此,李大富已經徹底摧毀了他作為一個父親,在自己孩子心目中的偉大的英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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