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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傍晚時狗蛋喊我去重複這項沒有意義,而且天天都做不完的事情。我頓時來了精神。我們跑到池塘邊,蹶著屁股,挖了兩把鮮泥,然後退至離那洞口四五米遠處。狗蛋說,李漁,讓我先來。我說,好的,你瞄準了再打,別打歪了。他抓著手裡的泥巴,飛快地向那洞口擲去。但是偏了一點,那塊泥巴擦著洞口的左側飛了過去,等於打了個擦邊球,但還是驚得三五隻黃蜂四散里飛開。然後又飛了回來。一些黃蜂還在不停地爬進爬出,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接著我看準了位置,一個用力,將手裡快要攥幹了的泥巴飛快地扔了過去。泥巴啪的一聲,糊在了洞口上。幾隻黃蜂被糊在泥巴里,死命地掙扎。我們倆高興得跳了起來。哪知就在這時,可能是因為那泥巴太稀薄或是太鬆散了,有塊泥巴像塊干樹皮似的從洞口上掉了下來。洞口裡的黃蜂立即傾巢而出。我們倆都被它們那強大的陣容給嚇呆了。等反應過來,那成群的黃蜂已經鋪天蓋地地追了上來,我們倆抱著頭就往回跑。結果,我們倆還是沒逃過那群黃蜂的追截。我和狗蛋被黃蜂蟄得滿頭滿臉的傷,臉腫得像秋後的茄子,疼得我們倆在一起抱頭大哭。

    天氣開始轉涼了。三片兩片的樹葉從樹上掉了下來。視野里一時間空曠了許多。學校也已經開學了,可我就是不想去上課,結果被父親一陣窮追猛打,仿佛趕鴨子下河似的把我一直轟到了學校門口。到了座位上,我還是坐立不安。第三節課還沒下課,我就從後門溜了出去,我們的班主任楊老師沒有看見,那會兒他正坐在講台前批改作業。狗蛋見我溜出門外,張大了嘴巴差點喊出聲來,我趕忙惡狠狠地沖他使了個臉色,他的嘴巴立即乖乖地合上了。

    我跑到學校後面的土坡上停了下來,風涼颼颼的從耳邊吹過。我從土坡上像是坐滑梯似的滑了下去,直到溝底。其實這只是條兩米深一米多寬的,在忙季的時候用來引水和灌溉用的水渠,如今已經枯乾,兩邊的斜坡上鋪滿了枯糙,躺在上面毛茸茸的,而且很暖和。因為水渠的流向是東西向的,加之水渠比較深,風幾乎吹不進來,只有陽光可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那感覺實在很舒服。

    緊挨著水渠的是一條東西向的大河,河面上長滿了浮萍和蘆葦,許多枯黃的蘆葦仿佛被什麼給折斷或壓傷了似的,軟塌塌地匍匐在水面上。學校建在離水渠只有十步遠的南面的一片空地上,東面是一片村莊,西面空蕩蕩的一片是露天的,而且早已棄置不用了的水泥廠。那一排青磚瓦房看上去比我們學校的房子要陳舊和老氣得多,到處破爛一片,牆壁上到處都是窟窿。其中有一面牆已經坍塌在地上,那些幾乎被風化掉了的青色磚塊散亂的到處都是,仿佛一腳踩上去就會通通碎成粉末。更離譜的是經常有人在那排房子裡大小便,我們每次經過那片水泥廠的時候都會憋上一口氣,捏著鼻子跑出去很遠,才停下來換口氣。

    現在我安靜地躺在斜坡上,既聞99csw.com不到那股撲鼻的臭味,也看不到學校和學校外面的那排青磚瓦房。我只能看到水渠里遍地的枯糙和水渠上面的一小片天空,天空空得什麼都沒有,只有近處那風吹過河流的聲音,有點像我們的音樂老師經常彈奏的管風琴。我就這樣在一片迷糊中睡著了。

    星期六傍晚,狗蛋跑來跟我打賭。我說打什麼賭啊?說來聽聽。他故作神秘地說,你先跟我走。呆會兒再告訴你。結果,他帶我去了村莊東北面的那片亂葬崗,一塊專用來埋葬死人的地方。亂葬崗附近原本住了一戶人家,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三個兒子和一個傻不拉幾的女兒。他們一家六口在亂葬崗附近生活了很多年。住在自己搭建的一個破破爛爛的茅糙屋裡,風吹過去就搖搖晃晃的,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來。四個孩子中,年齡最小的也比我們大,年齡最大的那個兒子按理也早該結婚了,事到如今仍是光棍一個。那個傻女兒則整天跟著她的三個哥哥,或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坐在墳墓上發呆。而他們搬回村子裡來則是後來的事了。大兒子到了三十多歲才花錢從人販子手裡買了個老婆,聽左鄰右舍的人說,那女人是被人販子從雲南給拐騙來的,我不知道雲南在哪裡,離我們有多遠,總之一定很遠。二兒子一直沒結婚。三兒子正兒八經地和一個模樣俊俏的女人結了婚,也說得上是明媒正娶,可惜的是那女人太過潑辣,整天不把男人當個人來看,經常拳打腳踢,惡言惡語。但是三兒子卻軟綿綿地,好似溫順的羊羔,特別地順從。結婚幾年之後也一直沒生出個孩子來,原因很簡單,那女人不允許男人上她的床,更甭提做那種事了。我們不懂大人們所說的那些事究竟是什麼事。然後就問,大人們立即吹鬍子瞪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准多嘴。我們只好把接下來想說的話都憋在了肚子裡。更離譜的事還多著呢。比如洗衣服做飯也全被三兒子給包了,有一次那女人回到家,見他飯也沒做,氣就不打一處來,拎著個棍子追了他很遠。回來之後被單獨關在了一個房間裡,餓了一天一夜。再說三個兒子都各自成家了,女兒老留在父母身邊總有點不象話呢。沒隔多長時間,他們又像潑水似的把那惟一的傻女兒也嫁出去了。而且要她的男人長的也沒啥毛病,好端端的一個男人。

    我說:狗蛋,你媽的有病,帶我來這兒幹嘛?狗蛋一本正經地說,咱們來剪刀石頭布,誰輸了就留在這裡過夜。怎麼樣?你敢不敢跟我打這個賭啊?我有點害怕和猶豫,倘若輸了就意味著我要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裡呆上一夜,瞎燈黑火的,加之天氣也有點冷了。狗蛋說,怎麼樣啊,李漁?你到底敢不敢跟我打這個賭啊?我只好硬著頭皮說,敢,怎麼不敢?

    三局兩勝。很幸運,我贏了。然後得意洋洋地看著狗蛋。看起來狗蛋並沒有感到害怕,倒更像是有點失望。我學著大人們的樣子,雙手倒剪在背後,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天很快就黑了。狗蛋果真沒有回來。我想不到他還真在跟我較勁。狗蛋他爸李大富和他媽在村子裡走來走去的轉了好幾圈,也祖先祖先的喊了他無數遍,就是沒有回應。這時,我反倒有些心虛和害怕。狗蛋他爸找到我家裡來的時候,我正在吃飯,吃得狼吞虎咽。見他愁容滿面的走進來,我更是恐懼和心虛,兩隻耳朵和渾身的汗毛幾乎都豎了起來,硬邦邦的。我的腮幫正被一大口飯菜給塞得鼓鼓的。李大富還沒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問我:李漁,你見到祖先了嗎?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我鼓著腮幫,波浪鼓似的,狠狠地搖了搖頭,表示很認真的樣子。李大富嘆了口氣就走了出去。

    他前腳剛踏出門檻,我後腳就踩了上去。但我不是去找他,或者說帶他去找狗蛋,而是突然良心發現了似的,決定自己一個人去把狗蛋找回來,正好試試自己的膽量。我想這些連狗蛋都不覺得害怕的事情我就更沒道理,也更不應該害怕了。我出去的時候並沒有帶上手電筒,因為今晚有點光亮,月亮此刻可能正躲在雲後,好在路還分辨得到,雖然有點模糊。父親問我,這麼晚了,你幹嘛去?我說出去玩一會兒。

    剛走到半路我就有點後悔了,到處黑乎乎的,狗的叫聲在遠處響成一片。走進亂葬崗,四面被一片矮樹林遮掩著,裡面顯得更黑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奇怪的是,前面有塊墓碑下面居然亮著微弱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每走一步腳底下就會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嚇得我不時地左顧右盼。走到那束光附近,我給自己壯了壯膽子,輕輕地喊了聲:狗蛋。可是沒有回應。回應我的是棲息在枝頭的一隻夜鳥,撲稜稜地從我頭頂飛走了,甚至不忘留下一陣難聽的叫聲。這不禁讓我毛骨悚然,驚出一身冷汗,而且聽得見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我剛定下神來,就看見從墓碑下面的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裡探出一個頭來,我一聲尖叫,扭頭就跑,哪知兩隻腳卻被一雙手給抓住了,那會兒我的七魂六竅全都飛了個精光,只剩下空空一個軀殼。仿佛麥田裡的稻糙人,六神無主地站在那兒。這時候,我全身的骨骼差不多都僵硬了,直到一個聲音傳了過來,我才逐漸恢復知覺。我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我背後喊我:李漁,是我,狗蛋啊。

    狗蛋把我拉進了墳墓里,並用一把爛糙把洞口掩上。我這才發現這個墳墓里的布置居然跟一個普通的房間差不多,不同的是四面都是泥土,且中間多了口空棺材,棺材裡居然連個人影都沒有,有的是一些雜亂的被褥和一個髒兮兮的枕頭,外加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其中有一件還是用獸皮做的,看得出針腳很粗糙。在牆壁的一側,亮著盞昏黃的油燈。

    我說,狗蛋,這到底怎麼回事啊?這裡原來不是住在村東頭的李全的墳嗎?可棺材怎麼是空的啊?狗蛋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可能李全沒死吧?

    我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李全明明是跟老婆吵架後喝了農藥自殺了,大家都看到了,怎麼會沒死呢?說到李全我倒是要交代一下,李全是大頭老漢李三的大兒子。李三的老婆也挺能生的,一口氣生出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叫李全,二兒子叫李國,三兒子叫李先,四兒子叫李進,合併在一起就是全國先進。看得出,李三的口氣挺大的。事實上,他們家做起什麼事情來都要遠遠地落在別人的後面。就說每年到了收割小麥和水稻的季節吧,人家大都已經打揚進倉了,他們家還在地面忙活著收割呢。李全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按照我們族裡的規矩,人死後是不允許火化的,而是要讓死者儘快入土為安。但事到如今,李全的屍體卻平白無故地不見了,棺材是空的,擺明有人來過這兒。

    外面有人在走動。接著是噼里啪啦的聲音。我把掩在洞口的干糙撥出一道fèng來。一個鬍子拉查披頭散髮的男人正坐在一堆篝火旁邊,在火上烤著什麼。借著紅通通的火光,我看清了他死屍一樣僵硬的面部表情,他正是大頭老漢李三的大兒子李全。但這怎麼可能呢?李全明明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啊?而且在這三年裡他也從沒在我們面前出現過。看上去他比三年前老了很多,簡直有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難道他真的是鬼?但也不可能啊。我們學過《踢鬼的故事》(其實是節選自女作家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老師也跟我們說過,這世界上是沒有鬼的。

    我衝著狗蛋低語:狗蛋,我見鬼了,我見到鬼了。

    狗蛋張大了嘴巴,大叫了一聲後,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接著洞口被掀開,李全把頭探了進來。我們倆抱在一起,縮到了一角,呆呆地看著他。他死死地盯著我們,眼睛像死魚一樣突出,頭髮垂了下來,遮去了半邊臉。他毫無表情地問:你們倆怎麼會在這裡?我們倆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顧著拼命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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