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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我實在跑不動了,想停下來歇一會兒。可是雨越下越大。光線越來越昏暗。除了自己濕淋淋的身體,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眼睛裡進了些雨水,我只好拼命地眨巴著眼睛,試圖將眼眶裡的雨水給擠出來。結果恰恰相反,眼睛開始又澀又疼,仿佛進了沙粒,開始腫脹。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避雨的地方,一個用木板和茅糙搭建起來的小房子,房子就搭建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已經很久都沒人居住了。房頂的茅糙已經在風吹雨打中開始腐爛,上面漏了個大窟窿,雨水順著上面的窟窿猶如漏斗一般直往下灌。地面上,以及四周的牆壁上,都長滿了青糙和綠苔,門板經常泡在水裡。一旦下雨,水就會從門外漫進來,淹得到處都是。門板的下面已經開始腐爛。牆角躺著一隻灰色的死老鼠,應該不會是被雨水給淹死的,極有可能是病死的,或者是死於其他我們所不知道的原因。兩邊的百葉窗早已被風給吹落在地上。
我靠在牆角站著。這樣至少可以保證不再被雨淋著。地面上的積水已經漫過了腳面。我的腳趾不停地在濕漉漉的鞋子裡來回揉搓著,鞋子裡灌滿了水,發出吱吱的聲音。身上的衣服就如樹葉一樣緊貼在身上,冰涼得讓我咬緊牙關直打冷戰。我就這樣孤零零地等了狗蛋半天也沒見他跟上來,心裡開始莫名地擔心,生怕他在後面會遇到什麼意外。我趕忙縮緊了脖子,從那間破舊而又醜陋的房子裡沖了出去。我在大雨中扯大了嗓門,邊怕邊喊:狗蛋,狗蛋,你在那裡?但是始終沒有回應。藏書網我越想越害怕,開始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是另一個人,一個自己所看不見的人,一個被這個世界給遺棄了的孩子。我在大雨中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眼淚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從眼眶裡直往外涌。我邊哭邊喊:狗蛋,你在哪兒啊?你說句話啊,狗蛋。結果,我還是聽不到任何回應。只有嘩嘩的雨水聲在回應著我聲嘶力竭的呼喊。
腳下突然一個趔趄,我被什麼東西給絆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渾身沾滿了泥巴。這時候,我幾乎連爬起來的勇氣都沒有了。直到模糊中聽到狗蛋在身旁喊我:李漁,我實在走不動了。我慌忙從泥濘里爬了起來,走上去扶他。才發現狗蛋渾身鬆軟,似乎沒了半點氣力,像塊橡皮,或者說是像堆爛泥。我拖著他就像是拖著條死狗,走走停停了好半天才把他拖進那間破房子裡。房間裡的雨水已經積得很深了,開始順著門檻往外流。
德遠叔叔帶了一幫子人好不容易才在那間破屋子裡找到我們。他們一人拎著一隻手電筒。手電筒的光亮突然之間照在我們臉上的時候,我的眼睛疼得幾乎睜不開,更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刺目的光線。我和狗蛋緊緊地挨在一起,縮在牆的一角。我們倆抱著各自冰冷的身體,瑟瑟發抖。牙齒也在上下打架,仿佛老鼠在黑暗中磨牙,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德遠叔叔他們都披著一件黑色的雨衣,活像個西方的傳教士。不過他們還真夠細心的,不但帶了兩件雨衣過來,還帶了條干毛巾和兩套乾淨的衣服。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忙著幫我們倆換衣服。先是手腳利落地除去我們身上的濕衣服,然後把我們身上的雨水擦乾,並換上新衣服。外面緊接著套上了雨衣,像個活寶似的把我們包了個嚴嚴實實。之後,也沒來得及換鞋子,他們中間走出兩個人來,一人抱起一個,像個破棉被似的把我們塞在腋下,扭頭就往外走。
德遠叔叔把我送到家,然後跟我爺爺和我父親他們客套和寒暄了幾句就走了。那會兒,爺爺正在吧唧吧唧地抽著旱菸,屋子裡煙霧瀰漫,我被嗆得只咳嗽。父親正在釘家具,其實也就是一把椅子,他以前做過木工,沒多久就撒手不幹了。他在跟德遠叔叔客套和寒暄了幾句之後,接著釘那把椅子。看都沒看我一眼,估計那會兒他憋了一肚子的氣,正借釘椅子來發泄呢。他不停地忙著打線、砍削、鑿空,然後刨平,最後再進行修整和安裝。地面上落滿了捲曲的刨花和一層細碎的木屑。在我上床睡覺了之後,他還在把那把看起來很醜陋的椅子托在面前細細端詳了半天。屋內的光線很暗。掛在牆壁上的那盞油燈忽明忽暗地搖曳著。日子久了,那上面的牆壁被熏得一片烏黑。後牆上的那座幾乎老掉牙的掛鍾正滴滴答答地響著,結果和父親的敲打聲一起,被淹沒在窗外那嘩嘩的雨水中。有些雨水已經從門檻上漫了或濺了進來,地面上cháo濕一片。
我一覺醒來已日上三竿。天已經晴了。刺眼的光線從破舊的百葉窗上照了進來。窗外幾乎沒有風,樹梢好半天才輕微地抖動一次。枯燥的蟬鳴一陣壓過一陣,仿佛層層遞近的波浪,急得我不停地挖耳朵,耳朵里好像爬滿了蟲子,痒痒的。我推門出去時發現門已經被鎖上,家裡人大概都出去了,我只好把腹部收平,硬是從門fèng里擠了出去。然後去找狗蛋。走出門就看見狗蛋正蹲在他家的屋檐下拉屎。我捏著鼻子跑出去很遠,然後回過頭來沖他大吼:狗蛋,你媽的在哪兒不能拉,偏在屋檐下拉啊?臭死了。
我爬到一棵樹上去摘桑葚,弄得滿手都粘滿了桑葚汁。數上的桑葚都紅得差不多了,有些已經脫落,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引得到處都是蟲蟻。我吃飽了就穩穩地坐在樹杈上,兩條腿鞦韆似的蕩來蕩去。附近是一口渾濁的池塘,一些鴨子三五成群地在水面上游來游去,不時地扇動一下翅膀,或一頭鑽進水中尋食吃,屁股朝上,兩隻鴨爪在空氣里瞎折騰,復又浮出水面。狗蛋他媽正蹲在河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手裡揮舞著棒槌,把鋪展在面前的衣服敲打得像片爛泥。狗蛋站在桑葚樹的陰影下眼巴巴地看著我。他說,李漁,摘點桑葚給我吃吧,我用衣服接著。我曉得狗蛋不敢爬樹,因為他每次爬了上來就不敢再下去。我說,好的。我摘了桑葚一把把地往下扔,有些落在了他兜在胸口的衣服里,有些雨點似的打在了他的頭上和臉上。弄得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一臉的哭相。
狗蛋他媽正好洗完衣服回來,見他吃得滿嘴又紅又紫,手上和衣服上都粘滿了桑葚汁,氣就不打一處來。然後放下盆里的衣服,順手從地上抄起一根細木棍就要上來打他。他顧不得等我下樹,撒腿就跑。他稀里嘩啦地在前面跑,他媽就在他屁股後面像個惡狼似的窮追。我站在樹上看著他們呵呵地笑。狗蛋被他媽扭著耳朵抓了回來,半死不活的,像個鴨子,再沒力氣反抗和掙扎。他看著我的時候淚流滿面。然後我就看到他被他媽給拖進了家門,門隨即被關上。我眼皮剛眨一下,那邊就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嚎叫,仿佛過年的時候殺豬似的,支撐了好一會兒。我頓時興致索然,一個人落落寡歡地走開了。
天已經黑了。我吃過晚飯,夥同狗蛋以及其他一些孩子在一起玩遊戲。無論在白天還是在晚上,我們都有玩不完的遊戲。遊戲似乎成了我們童年時唯一的樂趣所在。在白天,我們玩木頭過電和敲雪茄等遊戲。每個遊戲都會玩上一段時間,覺得膩了,毫無新鮮感了,就換個遊戲進行。比如木頭過電,我們總會很固定地選擇某一片空曠的場地,其實很多遊戲都是在那裡進行的,場地周圍恰好有三五棵楊樹、柳樹或榆樹,有時候甚至會用上其中一棵業已枯死的槐樹。三五個人一隊,從一棵樹跑到另一棵樹。當然,要趁其不備,在對方不在意的情況下,出其不意地跑出去,避免被對方抓住,否則就要站在被抓獲的地點,不能動彈,等著自己這方的人來救助。比起木頭過電,敲雪茄似乎單調了些,兩個人就可以進行下去。一個人在圈內,雪茄放在地上,有點像陀螺,一端削得比較尖,木棍敲在上面可以讓雪茄彈得很高,在空中飛速旋轉,趁著雪茄飛速旋轉而沒有落地的瞬間,一棍打出去,雪茄就會飛出去很遠。每次可以連續敲上三下。另一個九九藏書人再跑出去撿,同樣需要三次往回扔的機會,若扔進圈內則贏,停在圈外則輸。如此循環不已。到了晚上,倘若有星光或明亮的月光,我們照舊可以玩木頭過電,以及大刀砍等遊戲,但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選擇捉迷藏。在村子裡,幾乎家家戶戶門口的空地上都會有一口很深的地窖,夏天一般都空著,裡面異常cháo濕和陰暗。只有在秋天才會在裡面堆滿紅薯,冬天則堆滿蘿蔔和其他蔬菜,可以一直堆到春天。
我們依舊玩捉迷藏的遊戲。我和狗蛋常常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即一方和另一方,今晚也不例外。他們在規定的時間內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然後我們再想方設法去找他們,仿佛工兵排地雷似的,把他們一個個地給搜出來,甚或有點像拔牙。事實上,要想輕而易舉地就想把他們全揪出來,這很困難。我們只好也躲在某一個暗處偷窺和傾聽周圍的任何一點動靜。稍有風吹糙動,我們就立馬衝上去撲個正著。對付那些藏得更隱蔽些的,我們就連哄帶騙,比如說,遊戲已經結束了,我們不玩了,回家睡覺了。開始他們還信,全都齊刷刷地跑了出來,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現在再怎麼唬他們他們也不信了,這一招已經不靈驗了。我們找到最後,就剩下狗蛋一個人了還沒露面了。他一聲不響的,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我把雙手放在嘴上,成喇叭狀,然後衝著周圍大喊:快出來吧,狗蛋,我們不玩了。他們都已經回家睡覺了。等了半天也不見狗蛋應聲。結果我一生氣,跺了跺腳,跟他們說,算了,咱們都回去睡覺吧,不然的話,照這樣找下去,找到天亮也找不到他。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迷迷糊糊中走出門去,經過那口地窖的時候聽到一陣陣打呼嚕的聲音,聲音明顯是從地窖里傳出來的。我覺得奇怪,走過去用手把鋪散在地窖口的干糙撥開,借著黯淡的光線,看到有人躺在地窖里睡得正香。我對著洞口大喊了一聲:誰在裡面的啊?裡面的人被嚇得立即像是彈簧似的跳了起來,把頭伸了出來,滿臉的睏倦和驚慌失措。我說,狗蛋,你在這裡睡了一夜啊?他傻乎乎地點了點頭。
附近的那口池塘,仿佛一隻裝滿了清水的大水碗,積年累月地躺在那裡。水面上盪著三五成群的鴨子,和鴨子的羽毛。池塘的水位並不是很深,但總是髒兮兮的,每次洗過澡上來,渾身的皮膚都要長滿了疙瘩,癢上半天。在池塘的一邊的岸上,長著一棵歪脖子的柳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駝了背的老人,低矮著身子,在樹的彎腰處生出一片黑乎乎的洞口,洞口裡居住著一群黃蜂,每天都在那洞口上爬來爬去,或是在洞口周圍飛來飛去。這群可惡的黃蜂,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的攻擊對象。我們經常找塊軟綿綿的泥巴,瞄準了那洞口,然後用力地擲出去,以此來封住那個洞口。倘若我們打歪了,洞口沒有被封住,或是泥巴照舊打中了那個洞口,卻沒能把洞口封嚴實,那麼那群黃蜂便憤怒和驚慌得像群飛機一樣,亂嗡嗡的一片,飛得到處都是。我們立即如鳥獸散。一旦反應慢了,被黃蜂盯上,便會被蟄得頭上和臉上都長滿紅紅的疙瘩,疼痛難忍。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那洞口今天被封住了,過不了兩三天,那洞口會再次被打開,頂多殘留些泥漬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