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接到學校的電話,面試與化學補考同一時間,如果不回去,將失去參加高考的資格。
返程路上,我若無其事地洗淨鉛華,微微倚靠坐位,素麵朝天,父母心疼卻束手無策的目光,刷刷地來回掃視,我出奇地平靜,一個又一個夢想在咫尺之遙,破碎。勇敢是我唯一的出路。
一個詞從此牢牢銘記:步步為營。
所有的錯必將付出代價,而越成長此種代價勢必越大。此後,一次次在游移間為自己抉擇正確的方向,朋友贊我僥倖或好運,只有自己明白,我曾付出如此昂貴的學費。高三贈送給我的或許不僅僅是一場有大學的人生。
愛的人有人告訴我,高三是一朵黑玫瑰。
愛,讓它如此美麗。
對所有的老師,一直感恩於心。老師點點滴滴的恩澤,潤物細無聲,長久以來流淌在我的靈魂深處。因為我不一樣,我曾經是一個那麼封閉與絕望的小孩,缺少任何一個老師的鼓勵,敏感如我,肯定被活埋在十七歲的高三。
成績的漸行攀升,父母終於認同我肯努力的心意。許久之後,終於與父母方向一致,目的一樣,青春期叛逆冰山反而在高三日益消融。
高考第二天的數學,我膽怯已久的凌遲。考完後,帶著耳機不敢聽飛來飛去的答案。多一點點的猜忌,立刻就會崩潰。離開考場,梅雨季節的天濕濕的,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家。撥通電話,聽到媽媽的聲音,只會喃喃的念叨——媽媽,快來接我,快來接我。
媽媽繫著深藍的圍兜,驚慌失措地推開的士紅色的門,我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
一起經歷高三的同學,同一戰壕的戰友,同生共死的階級友情,我們把彼此刻進永遠的青春紀念冊。
文科班,不乏特例獨行的高人。他,孤僻而清高的性情一直與我班的整體特質格格不入,勢必有些孤立。臨近高考的六月,孤傲的個性懲罰了他——被低年級學弟打傷。嚴重至需要一場大的手術,對他並不富裕的家庭而言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他甚至想到了放棄高考。
我們微薄的捐款似乎無能為力,最重要的是我們要他和我們在一起。
他少語的父親,背了兩大袋翠青翠青湛亮湛亮的李子,默默地放在教室門口。男生把李子泡進清甜的井水,擱在教室後面,那天自習,每個人的腮幫都鼓鼓,某種青澀的清香在夏日空氣里蔓延。老佛爺過來巡視,淺淺地嘗了一粒,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她,哭了。
各色留言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百花開。
大家積累匯聚的功力終於盼到一個可以噴發的出口。不遺餘力表揚各位戰友,成績,外貌,聲音,球技,諸如此類。
我紫色留言本輾轉流落,封皮磨得毛毛的。多年後,從國外回家,急急翻開它,各色張牙舞爪的字跡,各張稚氣卻自以為是的臉,祝福鼓勵的文字穿越各自成長的寂寞,各奔東西的流年,仍然溫暖的搖曳,時間遺忘了它,它仍未拋棄時間。
有同學會99csw.com去外地參加高考。我們都清楚這樣一種離別或許是一輩子的,相見遙遙無期。那天,忽然而至的太陽雨,奔跑在透徹淋漓的大雨里,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沒頭沒腦地砸,腳下泥濘而濕滑,這場特意為他舉行的告別賽,滿身黃色泥漿,藍色簽名一一留在他白色t-shirt上,我們難過,卻不哭泣。某年,和快為人夫的他通電話,談到那場雨中的告別,他哽咽了。
六月末,基本處於戰備狀態。十二年含辛茹苦,只等幾張薄薄紙片的證明,不知道是否有失客觀。匆匆填著各種表格,種子選手開始失眠開始沒有食慾,六月仍然清新的空氣忽然變得有些窒息。老師與時俱進,主動逼我們放鬆,心理講座,晚自習溜到教室大談特談大學,我們懵懂的而急於解脫的心差點以為大學就是天堂的近意詞,幾個月後才明白,有的謊言真的可以如此美麗。
五月的月考,我考的尤其精彩。六月月考,卻鬥志全無,緊繃的心脆弱到了極點,清楚地知道,任何小小的失敗都極可能是我高考的隱形炸彈。最後一次月考前的一天,我偷偷溜回家了。父母冷靜地聽從了我的意見。
事實證明了我的判斷,那次月考不正常的難度擊跨了好些人的心理底線。
高考可以摧垮某些意志,亦可成就某些人生。我屬於高考的受益者。一切困難都像紙老虎,果然如此。打虎英雄不只是在景陽崗。
好友久久眷念著某位並不美麗的理科女生,姑娘的生日讓他絞盡腦汁費勁心思,小心地準備了小小的禮物,躲在暗暗的樓梯下,只是想給她一份禮物,成全一個少年一個最初的夢。眼睜睜看著姑娘攜著另一少年,巧兮笑兮,木製樓梯一顛一顛,清脆的笑聲一路輕揚而下,黑暗裡他安靜地淌下淚,姑娘輕舞飛揚的身影永遠留在茉莉花開的六月之夜。
七月初,香港回歸。
大家默契地放棄了回家一晚的假期。夏日黃昏,空氣里飄蕩著各種洗髮水沐浴露甜甜的香味,幾個女生破例換上了絢麗的花裙,男生把透綠的嘉士博藏在碩大的NIKE包里。電視裡傳來甜美的廣告聲:更長更薄更安心,安爾樂。男生曖昧地擠眉弄眼。電視伴著女生的尖叫冒出縷縷青煙。
老師急著去找後補電視。
我們忽地都擁到走廊。一年的輪迴,仿佛經歷了一生的跋涉。涼風習習,忽然沉靜,白天與黑夜相接時分,光線里飛揚著低低的塵埃,離別淡淡的輪廓輕輕圈住每顆心,微風沉醉的晚上,沒有人捨得說話。
隔壁教室,洪亮的國歌聲穿透了青磚碧瓦,無限驕傲地馳騁飛翔。
晶瑩的眼睛齊刷刷面對著操場上的國旗。
祝福你,祖國。
後記
1997年7月9日上午,走出最後的考場,南方細細的雨打濕了少年青衫。曾經無數次期待的解脫時刻,竟如此平靜。白色球鞋緩緩踏過熟悉的校園,腳下有輕微的吱吱聲。我想,終於可以談戀愛了。
下午,看了一張碟,張國榮的《家有喜事》。笑得前俯後仰,恍惚間,上午的考試,宛如前生。最後的審判——唐頌唐頌,即穀雨,本名張龍,1980年3月生於江蘇徐州,現供職於廣州某出版社。作品散見《星星》《綠風》《詩選刊》《揚子江》《詩歌月刊》《北方文學》等刊物,主要著有長篇小說《我們都是害蟲》、《深水無間道》等。
風從海上吹來,樹葉在抖動。空氣里夾雜著淡淡的魚腥味。已經是下午,天空開始陰晴不定。狗蛋來找我去海邊玩。海在東面,要一直走很遠才能看到。此外,關於狗蛋,有些話我不說出來就會感到很不痛快。也不知道他老爸發哪門子神經,啥名字不好取,偏偏給他取了個名叫祖先。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們總能聽到他老爸站在家門口扯著嗓門在喊:祖先,吃飯了。或者就是:吃飯了,祖先。我們一下子全被逗樂了,每次都會跟著鬨笑一陣:丫的,這辱臭未乾的小孩子竟成了他老爸的祖先了。我們就很不習慣,所以乾脆重新給他取了個名兒叫狗蛋。
狗蛋空著手來找我,和我一起走出家門的時候非要我帶把雨傘,我執意不肯。無論去哪兒我都不習慣帶東西在身上,覺得累贅。狗蛋說,李漁,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有大到暴雨呢。我說,放屁。聽到天氣預報這四個字我就來急,甚至急得直跺腳。我向來對所謂的天氣預報都抱著苦大仇深的心理。狗蛋急了,他指著樹梢說,是真的,不信你看那樹梢,風是從海上吹來的。我爸說風從海上吹來我們這裡就會下雨。這倒是真的。如此推測天氣總是比較靈驗的。但我還是不肯帶雨傘。我說要帶你自己帶吧,反正我是不帶。
我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面。他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我後面。走到德遠叔叔家門口,發現他家門口再次掛滿了細長的竹竿,竹竿上掛滿了死魚,腥味撲鼻。德遠叔叔靠打漁發了筆大財,家裡蓋了棟非常豪華的小洋樓,也是我們村子裡唯一的一家。經常有輛東風大卡車停在他家門口,把那些已經曬乾了的死魚片包裝好之後,弄上卡車運走。德遠叔叔的爺爺已經九十多歲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全村上下也就數他年齡和輩分最高,也比較有威望,所以理所當然地做了我們村的村長,也是我們的族長。他家右邊有棟李氏祠堂,祠堂的祭台上擺著本《李氏家譜》,聽說還是清抄本,線裝的,上面常常落滿了灰塵,這時總會有僕人來打掃一新。祭台上面的台位上擺放著列祖列先的牌位和畫像。畫像上的老人眉目慈祥,憨態可鞠,當然也有些目光犀利,氣勢逼人。畫像已經很破舊了,上面漬了些許cháo氣和灰塵,以及其他贓物,幾乎脫落。好在有人又在上面裱了些糨糊,像個破房子似的,要經常爬上去修修補補。德遠叔叔的爺爺,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喊他做太姥爺。村子裡的一切閒雜事宜均由他出面主持。
在路上,我們正好碰上德遠叔叔帶領一幫子人打漁回來。他大老遠就沖我們招手,嘿,李漁,你們倆小子幹嘛去啊?我做了個鬼臉說,去海邊玩。聽說這幾天岸上的貝殼特別多。他說你們還是快回去吧,馬上就要下雨了呢。我說沒事,我們去去就來。走近他們身邊,我再次嗅到他們身上散發的濃烈的魚腥味。直到走出去很遠,腥味才逐漸消散。
沙灘上涌滿了昨夜,也可能是前幾夜,被cháo水沖刷上來的形形色色的貝殼,仿佛剛剛冒出地面的白色蘑菇。岸邊泊著一隻小木船,是德遠叔叔打漁用的。我和狗蛋沿著沙灘向前走,專門挑揀那些精緻漂亮的貝殼,裝在口袋裡。不一會兒,我們身上凡是能用來裝點東西的口袋都鼓了起來。我仍硬著頭皮,興沖沖地沿著海岸線向前走,全然不顧其他。狗蛋遠遠地落在我後面。
直到狗蛋在後面扯大嗓門大喊:李漁,你看天都快要下雨了。我這才想起來看天。天空突然矮下來很多,似乎再高一點,比如在腳下墊幾塊石頭,或者爬到北面的小山坡上去,就能夠摸到正在翻滾的烏雲。烏雲壓著海面。已經是傍晚時分,海水開始漲cháo,雷聲滾滾而來。cháo水很快漫到了我的腳邊。天空已經暗了下來,現在若不及時趕回去,恐怕呆會兒連回家的路都看不見。
就在我稍不留神的瞬間,沉悶的雷聲仿佛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我們後面,以及我們的臉上。我聲嘶力竭的喊了聲:狗蛋,快跑。然後一路向西,撒腿狂奔。貝殼灑了一地也顧不得撿。我們倆在下面趕著羊群似的在跑,烏雲在上面像個餓狼似的窮追。沒跑出多遠,雨就已經傾盆而下。海面上翻滾著巨大的波瀾,到處煙霧瀰漫。我和狗蛋相隔不到五步遠,在昏暗的光線和稀哩嘩啦的雨水中,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他原本清晰的輪廓在我面前變得日益模糊。嘩嘩的雨水和洶湧的cháo水,仿佛聚集成了母親時代的洪水,在我們後面迫不及待的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