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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丟人的事情又發生了。
少年米娜交作業的時候交錯了本子,老師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她寫的武俠故事,恐怖的是,居然在不到十頁字的故事裡,出現了「一番雲雨之後」這樣的描寫。
這禍真的闖大了。
被叫進辦公室的九九藏書時候,老師們團坐在一起,他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不明白為何全校年齡最小的孩子會知道「雲雨」。
少年米娜不知道如何解釋,雖然不能明確「雲雨」與性事有關,但是至少能感覺到這是比談情說愛更為邪惡的詞。校長在周一的升旗會上,憤怒地說:「我們學校低年級的女生,現在居然寫黃色小說,寫靡靡之音……」
也許沒有人知道是我,但是,我卻感覺數千人的眼睛像鎂光燈一樣齊刷刷地she了過來。
升旗會開完之後,我便開始逃課了。
一個人坐在河邊發呆,聽到遠遠的放學鈴響起,再慢吞吞地回家。像緊張的兔子,一點點風吹糙動,都被嚇得渾身哆嗦。沒安全感的生活可以扼殺一個人對生的嚮往,但是少年米娜只是兔子,雖然絕望,卻沒有膽量將自己腦袋向樹樁上撞。
她開始了各種受傷的嘗試——先是將自行車騎得飛快,在下坡時,忽然捏緊前剎車,想以此連人帶車翻下,摔傷或摔殘,這樣便可以有名目地在家裡休養。摔了幾次,卻都是不爭氣地歪倒,除了屁股與膝蓋短短的疼上一陣外,沒有任何可以拿來大做文章的傷。
再從雙槓上忽然松下手,讓自己掉在地上。前幾次姿勢不對,掉落地上時,只是腳踝閃了一下,馬上又恢復正常。終於想出辦法,用手與腳將自己倒掛起來,同時鬆開,讓後背著地——她想,這下子總可以傷到腰了吧。可惜,在落地時,人下意識地弓起,又是屁股著地,尾椎撞在石頭上,痛是痛了一陣兒,可是依然勾不成休學的藉口。
真她媽的沮喪。
副校長在雙槓的地上發現了我,他向我走來,我嚇壞了,動都不敢動地含著眼淚坐在那兒,等待暴風雨的來臨。
他皺眉問我:「你怎麼不上課?」
……
「你們老師說你都有幾天沒有上課了。」
……
「好了,不說這個了,快起來,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一番雲雨」的風波居然這樣就輕易過去了,學校要求我參加全市演講比賽,他們不追究我的逃課與寫「黃色小說」。副校長說如果拿不到名次就會和我秋後算帳。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教室,班主任笑眯眯地將我帶回座位,說:「你要好好準備,發揮你寫故事的特長,好好寫演講稿,為我們班,我們的學校爭取榮譽。」
比賽分了三場,第一場是全校比賽,第二場是小城三所學校比賽,最後一場才是全市比賽。終於抱著第一名的獎盃時,我放聲大哭。老師與同學都說我是喜極而泣。母親罵我沒用:「不懂得不露聲色,第一名就第一名吧,還喜極而泣,真是給老辛家丟人,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像塞翁一樣撫掌感概一下吧:「『一番雲雨』被學校批評,誰說這不是一種福氣呢?」
沒氣的自行車比起男孩來,我還是更願意與女生做朋友。
男生有什麼好?他們會無一例外地喜歡上某個人,然後無一例外地因為那個人而疏遠與我的關係。哦,或者,也會有人喜歡上我,但是,那又有什麼好?喜歡上了便要開始自私,不希望有別的人與我更親近。而且,「早戀」這兩個字,說的時候嗓門都得壓低,更別說以身涉險。
——以上這段話,絕對是真實想法,但是,少年米娜對戀愛的好奇,對吻的嚮往,也同樣的真實。那時,她還沒有發育,排隊時永遠排在第一排,分座位時,永遠要分在老師眼皮下的位置吸食粉筆灰。略成熟一些的女生成了她好奇的對象,她喜歡湊到她們身邊,聽她們講與男生交往的事情。那些女生們提起來便讓臉通紅的愛情是什麼呢?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做作業,拉拉手,可以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羞澀地用手扶住他的腰……少年米娜不服氣地說:「這算什麼呢?」她們一副被侵犯的樣子,氣乎乎地看著她。她有些氣短,小聲說:「這就是愛情嗎?」
她們驕傲幸福得如同成功打了第一聲鳴的小公雞:「嗯,他說了『我愛你』。」
「那,接吻是什麼樣子?鼻子要放在哪裡?手放在哪裡?」少年米娜的問題太不討人喜歡,女生們不願意回答,說說愛情還可以,但是說到接吻那也太不純潔了。
「不接吻,那算什麼愛情。」
……
言多必失,漂亮女生們失去了對少年米娜的耐心,她們可能認為她太愛管閒事,或者,她們以為她也開始思春,只是缺少了吸引男生的條件,只好從別人那些偷窺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她們推攘她:「你還這么小,哪兒來這麼多問題。」
個子不高的人忌諱身高,體積龐大的人忌諱體重,而少年米娜最忌諱九九藏書網的,便是這個「小」字。一個「小」字,便可以將剛剛還和樂融融的氣氛凍僵,將興沖沖的她像妖精一樣被打回原形。
她迫切地等待初cháo的來臨,等待男生的一個親睞,等待高跟鞋,等待可以像那些女生一樣面露嬌羞地在日記本上寫寫畫畫擁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等待得過於迫切,所以丟失了衡量對錯的標準。如果做好學生就意味著永遠等不到這些,那麼,請讓她做一個壞學生吧。
收到男生第一個紙條時,她興奮得幾乎想告訴所有人。
隔壁班一個面孔模糊的男生托她的同學將紙條捎給了她。紙條上只是一句:周日下午我們一起去JJ好嗎?
JJ是一個歌舞廳。名聲並不太好,因為太多的少女少男喜歡泡在那裡。少年米娜去外婆家時,與母親經過幾次那裡。母親很鄙夷地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少年們,說:「沒一個正經東西。」
啊,如果她去了,她便也成了「不正經的東西」之一。可是,她想不出任何理由說不去。
她對那個女生點點頭,她們交換的那個眼神讓少年米娜激動極了。我知道,少年米娜在那天有了第一本帶鎖的日記本,她鄭重地在第一頁上寫:從此,我與過去不一樣了。我還知道,那天,少年米娜放學後馬上跑到教室後門,從門的fèng隙里偷看隔壁班裡出來的男生。傳紙條的女生與她一起,她們在門那兒蹲了很久,她忽然指著一個男生說:「是他。」
少年米娜的臉真的紅了,羞澀緊張地看過去,只看到那個男生的背影——一個頭髮捲曲的男生。
周日下午出門時,她偷偷穿上了媽媽的白皮鞋,那雙鞋真大,但是將帶子綁緊些就沒有問題。將自行車推出院子時,有鄰居出來,做賊心虛的少年米娜總感覺他在盯她的鞋子,她侷促地與他打招呼,將腳拼命地向後縮去。
JJ的樓下停著很多自行車。她將車子鎖在那裡,不給自己打退堂鼓的時間,立刻沖了進去。
歌舞廳里光線很暗,有煙霧在飄。她扶著門站在那裡,不敢進,也不知道退,傻傻地站著,將自己暴露在光線里。有一些人起身向她走過來,有女生在叫她的名字,她小聲地應了一句,想逼自己裝出一副老練的表情,但是腳還是移的緩慢。頭髮捲曲的男生走到她面前,問她要不要口香糖。她看到他手指間夾的香菸,頓時慌了,她說:「我,我得回去。」
逃似地跑到樓下,男生也追了出來。她的自行車後車胎是扁的,她驚慌地看他,他卻笑著說:「你車子沒有氣了,你去哪兒,我送你。」
這一切像是一個陰謀,少年米娜越來越心慌,她想,他怎麼會心思縝密到在她上樓的這會兒便將她的自行車放了氣呢?越想越害怕,少年米娜推著自行車,咣咣噹噹地奪路而逃。男生在背後叫她的名字,她不管,只顧騎上沒有氣的自行車,一蹦一蹦地向前拼命駛去。
那天,她嚇壞了。
她失落了一個晚上,在日記的第二頁寫下:我不喜歡這個男生。約會,一點意思也沒有。今天,為了修自行車,還花掉了十幾元。希望媽媽永遠不知道我去過JJ。
成年後,我做學生刊物的編輯時,還鏗鏘地在雜誌上說:「沒有早戀過的青春,像沒有經過高考的學生生涯一樣的不完整。」
請少年讀者不用被此話誤導。戀愛其實是成年人的遊戲。而到如今,寫過百萬字的愛情故事,我也依然不懂愛情。
尾聲寫到這裡,感覺很疲倦。我得承認,這個文章到這時,與我寫下題記時的初衷並不完全相同。
起筆時,我以為關鍵詞不會很多,因為我坐在電腦前回憶我的少年時,能想起來的事情並不多;起筆時,我還以為這篇文章會很真實,但是,在寫的時候,卻發現改變了當初的情緒,故事因為我的複述而有了變化,像是將畫放在水裡浸過,丟失了真實的圖案,一團模糊,供我隨意指鹿為馬。
我不能交待給你們什麼。這種交待,很有些像在畢業時,大家紛紛去照藝術照,將自己在燈光與化妝下美化再美化之後的影像給同學做紀念。那些照片,絕對看不出真人的模樣來。這些文字,也是如此。雖然我努力地推護著真實,但是,正如那些少年時光一樣,真實,早跟著一起流逝。
最後,再解釋一下題記吧——不肯回到少年的時光,不是因為少年有多少殘酷或凌厲,而是各個階段都有各個階段的苦悶。回去了,該哭還是要哭,該笑還是要笑,該面對的成長的煩惱還是要面對。將回頭看的時間收走吧,一起向前看。
過去的事情,無需再多耗精力。夏的炎秋的風冬的飄雪愛的人——劉昂劉昂,國內中文系畢業,現海外求學。
一個七十年代末的孩子。
一段仿佛慢悠悠的少年。
這一切就像一套綿柔的太極,輕飄飄之間,流年悄悄漏過,只有時間匆匆在走。過往一一站成身後急急消失的站台,在我的地圖上連成一條通往幸福的路,卻原來,成長是一條單程道。
夏的炎1996年的夏天。
教室外的老槐樹鋪開翠綠的枝葉,陽光零零碎碎,風過,脆脆作響。遠處,知了尖銳的鳴叫,在灼熱的空氣里劃開一道讓人暈眩的弧線。校園是一座暗涌四起的孤島,那麼多青澀的理想抖動翅膀上的灰塵,我抬頭,天到底有多高?
頭頂,風扇咯吱咯吱,班主任薄薄的夏裙上花枝亂顫,白色的內衣勾畫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不知為何,我微微臉紅,略略轉頭,對面的宣傳窗上,紅紙黑字鋪天蓋地的渲染剛剛結束高考的佳績。那個桀驁的學生會主席,身後赫然一所北方知名的大學,如此高不可攀。
傳說中的高三如層層烏雲,終於不可抵抗的來臨,覆蓋。
明天的夏天,我在哪裡?
距離高考一年的時候,我是個頑強生活在填鴨式教育下的沉默小孩。化學,物理,數學,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揮舞著手裡的大刀,常常在我的夢裡猙獰地狂笑,一刀一刀,本該粉紅色的少女時代,遍體鱗傷。很多個清晨,在鬧鐘殘酷的聲音里,睜開眼睛,常常困惑:我居然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