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現在,每天從直播間做完節目回家時,常常能從汽車的倒車鏡里看到自己嚴肅的臉。偶爾下雨,我或者會在被水澆濕而反映得淒艷的路面上又看到小學生米娜。我明白,那種表情不叫嚴肅,而是落漠與惘然,像被收了魂,也像夢遊。

    小貓釣魚我的好日子在小學四年級結束。

    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還認為,有的老師是良藥,有的老師是夢魘——這個觀念並沒有因為我成了社會人而改變,並沒有因為我明白人非聖賢都有好惡而轉念。

    夢魘老師教的是數學,從此,數學也進入黑暗時期。那兩年的黑暗,種下了自卑的種子,培養了自我揄挪的本事。

    夢魘老師起初是喜歡我的。小的時候,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明明起初是喜歡著的,後來會變化?現在,我用緣份兩字來開解自己——愛一個人,愛的時候,毫無來由,不愛了,也沒有明確原因。愛情如此,友情如此,那人與人萍水交逢幾年的好與惡自然也是如此。

    小學生米娜在某堂數學課時,開了小差,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根本沒有意識她在小聲地唱歌:「小貓釣魚……」她甚至因為想不起下句歌詞,而又喃喃地回唱了幾遍這四個字。

    等她明白自己的錯誤時,懲罰已經來了。

    教鞭霹頭擊下,打在她白色的塑膠發卡上,等她心驚肉跳地看向老師時,已被老師的手揪住了耳朵拎到了講台邊。老師說:「連上課都想著唱歌,真是個戲子。」

    同學都在笑。唉,我又感覺到熱熱的眼淚大團凝在眼眶中不敢滴下。

    那天太不巧,我母親到學校來找我,從窗口看見了我被罰站。她沒有與我打招呼,而是羞窘地趕回了家。我只顧低頭難受,哪兒知道窗外的蹊蹺。放學時,我一路走著,一路迫自己哼歌,再用水瓶里的水將臉洗乾淨,以免有淚痕被覺察。到家門口時,我像平常一樣,喊一聲:「我回來九九藏書了!」然後依在廚房,儘量不露痕跡地問:「今天吃什麼?」

    母親臉色鐵青,她說:「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

    「因為你長進了,可以和老師站在一個講台上,而且可以厚著臉皮像沒事人一樣回家吃飯。」

    麵粉袋或垃圾生活中,我們常常傷人,也常常被傷害。現在,你我都知,最痛最重的那種,是被自己人傷。

    因為是自己人,所以太知道軟肋是什麼;因為是自己人,所以才會更毫不忌禪。

    夢魘老師只是給了自卑一個種子,而母親卻為它施肥澆灌。

    比起「小日本」「辛唐迷糊」來,母親給我的綽號更讓人不舒服。她叫我辛唐垃圾。雖然現在這個稱呼在我們之間是表親愛,但是,並不能因此否定當初這個詞帶來的傷害。

    她現在,常會在電話里說:「我知道你不愛我,你更愛你爸……」

    其實她錯了,那時,我真的恨過她,但是這個恨的源頭是來自於不知道如何能得到她的愛。

    她在我現在這般年齡時,便做了母親。她非常漂亮。而我,只遺傳了她的五六成。生下我的時候,她曾以為會是個粉琢玉砌的女娃娃,但是,與她關係不好的女同事在看了嬰兒的我之後,大聲驚呼:「啊呀,長得真像一隻老鼠。」

    可能從那一聲開始,她便不能對我感覺滿意。

    小學生米娜對母親的記憶是這樣的——她是漂亮的媽媽,像白雪公主的後母。呵,小女孩也夠歹毒,她還曾經編故事講給朋友聽,說她現在的母親不是生母,她的生母住在一個山洞裡,養著很多花,很多鳥,疼愛她,給她梳頭髮……

    母親是不喜歡給我梳頭髮的。她的手比我還要笨,常常將辮子辮反。她的脾氣又急燥,用五分鐘還沒有將面前那頭亂髮弄整齊時,她就要發脾氣了。

    (母親,對不住,我不是打算用文字來指責你。我現在,可能比你更明白那個年代的你。你那時,那樣年輕。那樣的年齡放在現在是被稱為「女生」的。一個女生,還沒有享受夠別人的疼愛呢,就要開始做母親,這實在太可怕。我知道,你其實很愛我,只是那時,你找不到愛的方法。)

    母親起初對打扮我也饒有興趣。她是追求完美的女人,她希望她的女兒是人人都稱的公主,而不是鼻涕蟲醜小鴨。可惜,那個時候我不夠爭氣。新衣服不到一天便被刮破,衣服口袋裡總塞滿了拾來的石頭,玻璃片,還有髒髒的橡皮繩。我們一起走路時,她會挑剔地上下打量我,然後命令:「向後退,一,二,三。離我三步遠,不要叫我媽。不知道是不是在醫院裡抱錯了孩子,你太像拾垃圾的。」

    像對待一隻不再喜歡的洋娃娃,她不再打扮我,特別是秋冬天,索性拿她的大毛衣給我當外套。寬寬大大,袖子可以一直折到肩膀去,不像裙子也不像大衣,古怪地懸在身上,遠遠地看,應該像一隻搖晃的麵粉袋。

    有一個小學時可惡的女生在老師布置大家寫「猜猜他(她)是誰」作文時,便寫了我。那天,老師安排大家輪個上講台念自己的文章,然後讓全班同學猜猜我們描寫的是哪一位。當時,我正坐在座位上傻樂呢,忽然聽到這位女同學的作文:「我們班有一個女同學。她總穿著比她要大一倍的衣服……」只念了開頭,全班同學便用小手指向了我:「辛唐米娜!」

    呵,那一刻我才知道母親的舊毛衣不合時宜不好看,而母親在誘騙我穿上時,還告訴我小朋友是穿不了這樣好的毛衣的。

    麵粉袋米娜沒有向母親抱怨。她只是將蚊帳剪了一塊給洋娃娃做了件新衣服。她當然會因為剪破了蚊帳而挨打。但是,挨打時,她還是很慶幸的。至少她不用從母親那兒聽到「成績不好還講究吃講究穿」這樣的話。

    我早說了,小學的最後兩年是惡夢。那兩年裡,別指望能保持孩童的尊嚴。能承受這種從雲端掉到深淵的落差,就已經很不錯了。

    一切的發生都是必然。像小學生米娜遇上了夢魘老師便必然地不喜歡數學課,不喜歡數學便必然地成績要掛紅燈,掛紅燈必然要找家長,找家長必然要讓家長失望,家長失望必然要批評教育小學生米娜,小學生米娜必然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到一定程度必然要找到途徑釋放或轉移……成長就是這麼一個個方向明確的必然,誰都別想突變。

    稻糙人手記如果我說,少年時我便曾設想過各種死亡方式,你們一定會說:「切!」

    現在,太多的少年人在訴說自己的痛苦,他們有一千種方式表達他們的孤獨與厭倦,他們的表情比我現在坐在燈光下不辨窗簾外是白天還是黑夜還要疲倦。他們會說,你不比我們牛,不過與我們一樣有過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成長的灰暗期。

    如果我說,少年時我便曾設想過各種逃亡方式,你們還是會說:「切!」

    你們甚至會舉例說明你們有過的那幾次大大小小的出走,你們密謀過的各種讓家人著急懊悔的計劃……

    呵,那我講點別的吧——小學升初中時,老師預言少年米娜考不上重點初中,因為她的數學實在太差了。

    但是偏偏那次考試的應用題是她做過的,她輕而易舉地考進了重點初中,而且數學成績比語文更要好。

    記得回小學拿錄取通知單時,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小旗袍,那天是兩年裡她最漂亮的時候,至少她這樣認為。

    夢魘老師看見她時,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說:「這個辛唐迷……米娜,居然考過了。」

    少年米娜在那個時候初顯虛偽本事,她親熱地對夢魘老師笑,用誰都不相信的語氣說:「那是因為您教的好!」她的母親那天也特別配合,她對夢魘老師教育她女兒的方式可能一直心有微辭但不便明說,在那最後一天,她終於可以還擊了,她擋在少年米娜的前面,冷笑著問夢魘老師:「你是不是感覺特失望?」

    少有與母親同聲共氣的好時光,那個夏天因此而份外珍貴。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並不鮮明,那時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很少在家,而每一次他歸來的時候,我都很緊張,因為母親會向他訴苦,說:「你家兒子又……」。

    對,他們從來不叫我「女兒」,而用「兒子」這個詞表達他們對我的希望——獨立,堅強。父親很少會責怪我,但母親的投訴,會使他將給我買的禮物收起來。不記得有多少次了,他將我叫到面前,讓我看桌上堆滿的令人眼饞的書或零食或玩具,認真地告訴我:「你如果想要它們,就得……」

    這一次,母親主動向他要求給我獎勵,她說:「你兒子這次考得不錯。」

    父親給我的獎勵是書。

    那個夏天,我在看《西遊記》。太喜歡那隻猴子,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幻想我是妖精。妖精與母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因為發誓要成為與母親不一樣的女人,所以,當第一個鮮活而又奇特的女性形象出現在眼前時,她就成了我的榜樣。妖精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可以比普通女人多一些神通廣大,雖然結局個個悽慘,但是好過一本正經地做人,寡淡地在柴米油鹽中碌碌一生。

    除了《西遊記》外,另一本被少年米娜抱了一個夏天的書便是三毛寫的《稻糙人手記》。父親買它的時候,一定以為這是本童話故事,所以他放心地將這本成人世界愛情與婚姻交給了我,同時跟著書一起傳遞來的是妖精之外的另一個女性範本——三毛。

    少年米娜的幻想從此劇情完整——平凡的她在某一天,忽然有了法術,成了一隻美麗的妖精,她不害人亦不會被人害,她充滿智慧,滿世界地飛舞,只為了找到一個男子,然後與他有幸福的婚姻。

    少年米娜的女性形象也從此被設計——長捲髮,披肩,艷妝,煙,以及流浪的足跡。

    去年某電視台做了一檔關於我的節目,本來我以為會是一次無聊的談話剪輯,怏怏去看,卻又驚又喜——他們將我的照片與三毛的照片放在一起,畫外音在說,「生活中的米娜與三毛一樣,有著長長的捲髮,喜歡流浪……而且有著同樣動人的愛情。」在節目的最後,出現了我先生去咖啡廳接我的鏡頭,畫外音聲情並貿地讚揚著我們的愛情:「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喜,是因為二十一歲時實現了九歲的夢想;驚,是因為幸福時我畏懼死亡,害怕三毛與荷西的悲劇會如輒上演在自己身上。

    一番雲雨少年米娜的初中生活,用母親的話來說,便是一段「渾蛋時期」。

    渾蛋時期的她,自然成績不好。但是這個與用不用心,真的沒有什麼關係。

    我一直都憎恨數理化,那些數字與公式是一道道涼冷的封條,只能在門外哀嘆,根本闖不進去。

    數理化的課堂上,我都在看書,但是老薑太辣,不管我怎麼用盡心思,那些書都會飛到老師與母親的手裡去。看不成,就自己寫吧。在作業本上寫下來幻想的一個個故事,自娛,並娛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