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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風吹過去,無人罕跡。站在小島上,丁香說,如果跳下去,浪也會卷你到海里,不用擔心自己的失足。然後丁香就說起以前流傳著的故事,她們家的一位女孩被居心叵測的客人逼到了小島頂端,大聲尖叫也無人知曉,只是被風帶過,帶到了海的上空,女孩把手絹從頭髮解下來扔在風裡,希望日後能夠被海鎮的人發現她的蹤跡,然後面對猙獰的客人,一轉身就從島的懸崖上跳了下去,客人嚇壞了,急忙跑回旅館,連夜收拾行李回城,而女孩的失蹤使得全鎮的人上山,沿海尋找,最後在岸邊找到了她。手絹就在旁邊。後來紛紛傳說,島是由神靈護佑,即使從島上跳下去,也會有浪把你卷到海里。

    那我們一起試試?我微笑著對丁香說。她吃吃的笑,從島頂跑到山腳,站在底下對我招手,她是永恆風景中唯一的生命,像藤蔓植物一樣攀上生命的軌跡。

    你叫什麼名字?森問我,順便遞了支煙給我,被我搖頭拒絕。

    就好像那天晚上我終於走到海鎮,到了旅館便沒有了知覺,倒在大廳里,四周響起無數嘈雜的聲音……等我睜開眼睛,丁香的媽媽坐在我的旁邊,看見我醒了給我遞過來一塊桔皮,說可以提神。

    動作緩慢,想是考慮了許久下的決定,那份凝重透過空氣壓在我身上,於是我開始忍不住落眼淚,來之前就和自己說好了,不許哭。只是回來把爸爸媽媽最後用過的床單拿回去而已,卻到最後把最後的力氣也花完了,從城市搭車到國道,再走進海鎮,花了16個小時。

    路上陰雨大作,一顆一顆的雨落下來,打在葉子上啪啪作響,天頓時就陰沉下去。雨越下越大,迷糊了我的視線,我蹲在進山的小路上,全身濕冷,看見黃色的山泥水一股一股流經我的身邊,低聲壓抑的抽泣攪和著已然清楚的結局。

    從今天開始,西從此就是一個人,雖然自幼沒有幸福過,但是父母仍然在身邊,即使是辱罵和爭吵,那也是一種幸福。而西常常在他們的爭吵中安然睡去,可是現在偌大的房間,喜陰的植物在家裡長得旺盛,卻再也分解不出三個人的氣味,西把醫院走廊看到的那束馬蹄蓮拿回了家,插在任意的透明水晶花瓶里,仿佛就是白色生命巢穴。

    夜晚總是睡不著,感到莫名地寒冷,想到最後一天三個人在旅館的沉睡,西突然振作起來,決定把那一條毯子拿回家。

    他問西可否看見國道上的那片燈?她問西可否看見海上的那盞燈?他們的希望都企及於彼岸,隔著現實盛放。我總是把他們形容成花,是因為他們太完美,美得不能用普通的生命去承載他們的光芒,以及黯淡。當有一天,我也登上尋找燈塔的路程,才發現原來自己如此孤單,比之前更甚。

    VOL4遺失於等待

    丁香帶著我在海鎮遊蕩,風啊風啊,吹落他滿心的憂傷吧。丁香拿著大把的水蠟燭在我頭上默念。閉上眼睛還可以記得當時時間的緩慢,就像半倍速的磁帶,她的笑,看我的眼神,動人的,一切都在我周圍慢慢的成型,就像古碑上經歷了無數劫難的那個字,沒有人懂它的含義,它僅僅是兩個人的感情。

    小西,你是在這裡停留最久的孩子呢。丁香很有興致地和我。

    是麼?他們呢?

    他們都像你一樣,來了兩天就走,永遠都不會再來。而我看到的人都只像照片一樣,啪啪啪,一疊又一疊,久了就成了一堆,有了灰,也捨不得扔掉,就怕當他們再回來的時候,我心裡已經沒有了他們的位置。丁香一字一句地說。

    我依稀懂得她的意思,可是,我問她,誰教你的?

    她笑笑地看著我,一邊把水蠟燭一根一根排列好,分成幾束準備帶回去給那些阿姨。

    琴阿姨和我媽經常這樣說哦,說了說了,我就記住了。而你就是這些照片裡唯一出現過兩次的人。你會留下來嗎?

    我?也許不會。我只是來找一些東西而已。

    找什麼呢?每天面對的是無盡汪洋,驚濤駭浪,誰知道我的父母最後在這裡說過些什麼呢?那些誓言和承諾早已經在風颳過來的時候被他們丟得一乾二淨,我也記得我媽曾經對她的朋友說,誓言就是為了違背的。我不懂得意思,卻可以體會到裡面的痛苦。正如我能夠體會到丁香的失落一樣,那些照片成為了她生命里極其重要卻沒有意義的部分。

    你看得到那片燈塔嗎?丁香問我。

    我循她的方向看去,看得到的。

    它一定很孤單,在這樣的海岸,三季都是無人,而它卻一直在那裡。

    可是,你知道嗎?它不孤單,當它掛念一個人的時候它才會孤單。我對她說。

    是麼?丁香遲疑地看著我,將信將疑。

    聽我長輩說,一個失去希望的人如果能夠在海上找到燈塔,上去許個願望,什麼都會實現。我看著燈塔,緩緩地說。

    森問我是否可以看到國道那邊的燈光,我說可以。森說,我一會就要到那邊去,今天要幫幾個朋友去談點事,你們先等著我,一會就來。然後駕著摩托車揚長而去。

    兄弟們都擠到我的車上,大肆喧譁,硬是要丁香坐在我腿上。丁香的臉變得通紅,執意推脫,我也只是在一邊呵呵笑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和他們在一起,總是能夠在現實中找到自己,及時發笑,及時大哭,不會再像那段抑抑的時光,用平靜去填鋪痛苦,一刻不停。像少年在海邊堆沙灘,錯了也不會重新再來過,而是不停地用沙石去彌補去彌補,直到外觀看起來平滑。爸爸說我的地基打得不對,要我推翻重來,我不依,於是他用鏟子把所有的東西銷毀得一乾二淨,我也只能在旁邊號啕大哭,看著他重新來過,直到重新出現一座城堡。看著業已成型的城堡我頓九九藏書網時發呆,不知道自己繼續號啕的目的在哪裡,突然愣下來,好像自己一直堅固的信仰遭到質疑。

    重新來過。爸爸最後告訴我,如果一味去填補,最後得到的只會是痛苦。

    到最後,他們的結合也被他們重新來過。然後成就了他們一個世界,我一個世界,重新來過的結果是我的生命都不知道從何而來。

    那是一場異常殘酷的戰爭,我們互相摟著對方,旋轉,旋轉,最終成為180度的屏障。森的面龐鮮血淋漓,頭髮半搭在額前,側面不再是好看的雕塑,面對平區的那些人,他的憤怒讓他們恐慌。血一滴一滴地從半空墜落地上。空氣里還有燒焦的橡皮味道,刺眼震撼的顏色將我們的關係賦予了其他的意義。他的最後一推,已經沒有力氣,我只是稍稍退半步。而對於他來說,倒下那一刻對我無力的推搡,是把我推向繼續活下去的毅然。

    VOL5殺戮

    我看到森把自己彎成了一把弓箭,平區的一群人退避著在他周圍旋轉。不敢輕易挑釁對面的森。

    森低吼一聲,手上的鐵棒也隨著他的弓身重重讓一個人退著步倒下去。其他的人趁著空檔從兩邊衝上來用砍刀的背脊朝著森的背砸過去。森側過身用手臂擋住自己,啪地一聲,森左小臂骨的裂開讓他右手匯聚了全部的力量。充滿血絲的眼睛就像閃電的交錯,迅速將天地間的能量化做藍色的枷鎖,繼而再纏繞在第二個人的脖子上,成為祭奠的供品。

    後面又衝上十餘個人,手裡纏繞著紗布和砍刀。寒光讓人膽顫。

    那樣的反she里,想起森一次又一次地拿起鐵棒所向披靡,越於人與人之上。我問他,大哥,你從來就沒有過害怕嗎?森嘿嘿一笑說,當你成為一個進攻者的時候,就是把恐懼甩給對方的時候。害怕和恐懼往往是建立在疼痛之上的。沒有了疼痛,自然不會害怕。

    沒有疼痛自然不會害怕和恐懼,一直是我印在心裡的話。而痛如果在心裡,是不是也一樣適用呢?

    父母的墓是在一起的,既然天意要他們一起,於是在城市墓園的東邊山坡上,他們互相靠著,將那束束顫顫的白色花朵放在他們之間來代表恩愛。我可以輕易轉身,但是心痛卻無法抑制,表情可以依然漠然,不是不哭,而是傷心的極致,使淚化至浮雲。

    那是個沒有表情的孩子。

    海鎮的丁香跟在我後面走了30里,沿著海岸線。水或漲或退,或至腳踝或至膝蓋。廣袤天地,讓我忘記自己和她。一直走,沒有盡頭。看不到的盡頭是信任的歸宿。

    我們回去好麼?丁香在後面怯怯地問。

    我沒有回答,一直走,水或漲或退,或至腳踝或至膝蓋。

    我反覆思考,生命以及可笑的存在。歡樂以及卑微的存在。反過身看見我們的連綿腳印消失在那邊的地平線,於是給丁香一個擁抱。說如果我消失,請等待我的回來。

    回到旅館已經深夜了,丁香的母親靠在椅子上等我們回來,看看我看看她,對我說,小子你喜歡丁香你就帶她出去吧。我的臉刷地通紅,丁香靠在門板上掩著嘴笑,烏青的苔蘚貼在牆上,就像畫上的一樣,女人,男子,女孩,暗色,託付一生不是戲言,讓我應承。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丁香跟著我向海鎮告別,我說只帶她出去看看,再回來是不久的事情。長途汽車的座位海綿已經凹凸不平,這個臨近秋天的日子,客人很少,人少也要來回跑。我問丁香為什麼以前她母親從來不帶她出來。她說要男人帶出來,不然最終會回到這裡。

    那你的字都是誰教的呢?

    雪姨,18年前被人帶走了。就沒有回來過了,給我們打了一次電話掙扎著要回來,可以再也沒有來過電話,媽媽托朋友找了,卻找不到了。

    離開海鎮越遠,那種熟悉的腥味越淺。丁香第一次離開海鎮,這個失去了海的花朵別在我的胸前,如果你累了就睡一會,丁香靠我的身邊保持平穩呼吸。我雙腳踏在前面的座位上,向她描述我生活的城市,看到的那群少年,和我的房間,灰色,白色,藍色,綠色,匯成一塊巨大的織布。

    天橋是刺入城市心臟的雕花匕首,雲層是雕花匕首的蛇皮手柄。無論怎樣來回地走動,從這一條走到那一邊,即使方向成了左右,人最終仍丟失了自我。當初我和森靠在天橋上的無憂無慮已經變成了海洋中的漂流瓶,被穿梭於清晨五點的機車拽入洋流。遊走於稀薄的空氣中間,大口大口地喘氣,木塞的葡萄酒香氣沉積了三年也無法散去,像解釋也彌補不了森曾經刻在我心裡的戲言。他說,西,看見有三角形嗎?我平視望去,電線桿和鋼索徑直成了一個三角。森說,千萬不要穿過三角,不然會對運氣不好。真的麼?森說真的。於是我像抄筆記一樣記下森說的話。

    VOL6遇見

    森已經消失了,留在我那裡的有他房間的鑰匙。十字交錯的紋路,像他背上藍蓮花的文身和村莊繞過三條小道的木色古廟,層層齒印更迭交合。我用鑰匙打開那扇門,迎面來的是裊裊沉重的空虛,那種張力讓我難過地蹲在客廳里,昨天前天那天以前的他會出其不意地躍到我的背上,要我背著他四處走。房間裡依稀還有沒有散盡的七星菸灰味道,閉上眼睛他還打著赤膊在房間裡奔跑。我赤腳立在他房間的地板上,看角落裡已經落滿灰的機器,上面印著PALYSTATION的文字。冰箱裡有沒有吃完的玉米餡的肉餃,足夠他一個人吃一餐。衣櫃裡是很多很多的衣服,那麼些衛衣有帽的無帽的泄露出陽光的味道,還有一點香皂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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