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我十歲那年,家裡造了兩層的樓房。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帶勝兵勝軍到家裡玩,我們站在二樓朝北的窗口朝外面看著,發呆。景色不錯,於是他們開始抽菸。突然勝軍說:你看看,李華的墳就在那邊。說著,他指了指山上。但是在哪裡呢,我只看見彼此相鄰的樹頂在風中緩慢地左搖右擺,似乎樹本來是不分開的,長在一起的,只是到了下面就分開了,像兄弟們長大了就要分開過日子一樣。我說我沒看見。
勝兵說,你都去過的,還說沒看見。
去過歸去過,在這裡我看不見。
那你再仔細看看!勝軍說。
我看了好久,還是不認為自己看見了李華的墳。大概是因為我記不住樹的長相,所以就不知道哪棵樹的下面有李華的墳。而勝軍他們能記得一棵棵的樹,一看到樹冠,就知道下面都有些什麼。
勝兵突然問勝軍:你那個說你看到李華跌倒了就沒有了,你真的看到了?
勝軍說:真的!
那李華可能不是自殺的,可能是酒喝多了想出去走走,結果不小心掉進了池塘。
我問他們:李華會不會游泳?
會,游得才好呢。所以他不是自殺的,自殺喝農藥還差不多,怎麼會到池塘里自殺。就是酒喝多了,掉進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勝軍也99csw.com同意這個觀點,他還舉例說:酒喝多了想死太容易,陳塘的朱老頭子就是酒喝多了去餵豬,結果把頭埋進了豬食里,那麼一點水,就把他悶死了。
李華是不小心淹死的,不是自殺。勝兵總結似地說,而這個看法其實在村子裡一直都有猜測和確信。不過即使這樣,李華的死,和他的結婚還是有直接關係,他的家人還是逃脫不了關係。因此這個說法沒有多少安慰的作用。
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家裡人正在睡覺的時候,我聽到了勝軍學的雞叫聲,就偷偷從院子後門出來,跑到他們家,他們正在準備著什麼,兩把鐵鍬被拖出來。他們告訴我,李華墳邊的那棵大樹倒了,我們去挖墳,去看看李華,然後再把它還原。
他們準備好膠鞋,拖著鐵鍬就往山上去。我跟在後面,不顧鞋子會被爛泥弄髒。我問他們,遇到鬼怎麼辦?
大白天的怎麼會有鬼!
那晚上呢,要是把鬼放出來,他躲起來,晚上再來找我們,我們怎麼辦?
李華以前跟我們最好,你也跟我們最好,就算他出來找人也不會找我們三個。
於是我們朝山上走去,一路上擔心著伸進路面的帶刺的糙,還要擔心蛇。快到墳前,我害怕了,不敢往前走,他們就更明白地告訴我,不要怕,沒有鬼,根本沒有鬼。
那你們看什麼?
我們想看看李華的骨頭。
骨頭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就想看看李華,你想不想?
我說;想。
他們開始挖,我蹲在那倒掉的松樹的主幹上,離墳大概有十米遠,給他們放哨。開始的時候要挖開表面的糙,糙很茂盛,根精頑強,他們挖得很費力,隨後就不費力了,剛剛下過大暴雨,土非常軟,一鍬下去能挖走很多土,勝軍勝兵挖得很起勁,好像互相在比賽,你一下我一下,勝兵還故意鏟起一塊土朝我這邊揚過來,我嘿嘿地笑了起來。漸漸地我也來了興趣,問他們挖到骨頭沒有,我還說;誰先挖到骨頭,誰就最厲害。
當我站在樹幹上朝四周觀望時,他們小聲而急促地喊我,快來快來!看到骨頭了。
我跑過去,離著兩三米遠,一根雪白的骨頭猛地戳進我眼帘,我一個急剎車,再不敢往前走了,不是怕鬼,是害怕。他們兩個也不敢把骨頭全部挖出來,只挖了個大概,就站在那裡不動了,還微微後退了一點。
這是大腿。勝兵指著最外面的那根骨頭說,我們都同意,確實很長。後來在生理衛生課上,我知道了人的小腿骨比大腿骨要長得多,也粗很多。
我們三個站成犄角之勢,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看得多一點,我看的少,只看見那根被看了好久的長骨頭。後來,他們說,好了,我們還原吧。
於是我又退回原來的地方,蹲著,他們繼續忙。他們忙的時候我開始後悔了,一是後悔看得少,二是後悔沒有拿一塊小點的骨頭比如指骨帶回去——這是一個突然其來的念頭。我幾次站起來,想對勝兵勝軍說這個事,但是都忍住了,他們都不想拿一塊李華的骨頭帶回去做紀念,我怎麼好拿,我又沒見過李華。
下山時,我還是在想著剛才沒做的事,假如我拿一塊骨頭帶回去,然後弄好掛在身上,那該多好啊。而且,假如我一輩子都掛著,在死後它就會和我埋在一起。當更小的小孩來看我的骷髏時,他們可能會發現我多一塊骨頭,這一定讓他們很高興,他們還會四處打聽李黎身上這塊多出來的骨頭是從哪來的。
下山比上山困難,我的腳下一直在打滑,身體忽左忽右,好幾次幾乎倒下去、滑出去。勝兵說:李華!李華來了,在我們後面!他是想嚇唬我,這沒有效果,要知道,我從下山起到那天晚上睡著,一直都心無旁騖地想著骨頭的事,想著怎麼給自己的骷髏增色,讓它如何與眾不同。抽菸是一個辦法,把親人的骨頭隨身攜帶也是辦法。但是似乎就這麼多了。
現在,我已經成年,見過更多的死人,也看到更多的親戚鄉親死掉,他們都被火花了,他們不再以固體的形式繼續活著,因此我還是沒找出更好的辦法完善自己的骷髏。在這個雜亂的、永遠不會幹淨純粹起來的城市裡,我進入過別人的靈魂,進入過別人肉體,很多的進入相當疼痛,猶如赤裸的骨頭在互相摩擦,但是這依然和骨頭沒有關係,和自己的、她們的骷髏沒有關係。
還好,如你所知,現在是火化,不可能土葬。因此,骷髏只是往事,我等沒有骷髏。FallU——曾尹郁曾尹郁,湖南常德人,1983年生。讀過四年幼兒園,因為個子太小。讀過四年高中,因為傻子回頭。現在湘潭大學學習法律。著有小說《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少年》、《青春不解瘋情》。
今天在論壇上瞎混,看到一個帖子,用的一個歌名:《如果下輩子我還記得你》。本是一個極度荒誕搞笑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論壇,卻尋到這樣的帖子,一種莫名的感覺使我將它打開,樓主比較地懶,什麼也沒留下,只是單單掛著歌名,下面也少有回覆。
我留了首詩在上面。
如果下輩子我還記得你,我會帶你去我們最初相識的地方,我會給你講我們快樂編織的童話,我會依然用心去愛你,去疼你,遷就著你,如果下輩子我還記得你,我不會讓我們的愛情,如上輩子那樣辛酸的磨合,我要我們的愛情一開始就甜蜜,親手為你築建美麗的城堡,給你一個只有善良的世界,親愛的,我愛你。
只因這個愛,我是多麼的渴望會有輪迴的轉世,卻又是多麼害怕會因轉世而遺忘,親愛的,我希望上天給我連續的記憶,去茫茫人海中尋你熟悉的身影。
我想,是我又思念你了。
我是一個迷信的男人,你是這樣說我的。你說的時候樣子很甜美,接著又給我講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上輩子的時候。」你說。「上輩子是在唐朝。」
「唐朝?」我問,「你怎麼知道是唐朝?」
「別插嘴!聽我說。」你凶我。然後你接著說這個故事。
「那是在一個春雨剛停的傍晚,我獨自一人走在嫩綠的田埂上,我穿著絲質的衣服,晚霞一般顏色的稠裙。」
「你穿那樣去田裡幹嘛?難道穿那樣去種田或者放牛?神經了吧。」我嘿嘿笑著說。
「再打斷我的話我就對你不客氣啦!」你美麗的眉頭假裝生氣的皺了起來,我只好安靜的聽你繼續說一個神經病的故事。
「我正在跟天邊的變幻多姿的雲彩媲美著呢。突然,我看見一位老農夫手中提著一隻竹簍向我走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突然地喜歡上那翠綠的竹簍。於是,我問那老人家竹簍賣不賣。老人家搖搖頭,說,閨女,It'snotforsold。我拿出一塊很大的銀子。」
說到這裡你卻停下來,睜大眼睛很嚴肅地看著我。我的天,你那天的眼神快要了我的命。你比畫著說,「這麼大!」我一看,那不跟個五毛錢的饅頭一樣大了嗎。你放在哪的呢?別人看上去不就是一漂亮姑娘身上長個瘤了嗎。
你接著說,「於是那老人家就答應了。但是他卻從簍子裡面拿出了一條長長的,滑滑的東西。是一條可憐的小泥鰍!」
「如此美麗的一幅盛唐風景圖里卻出現只不協調的泥鰍,那泥鰍該下刀山上油鍋!」我氣憤地評價道。我太氣憤了,以至於語言出現了邏輯錯誤。
「是的,那老人家是要把那小泥鰍拿回去下酒的。」你說,「但是我覺得那泥鰍好可憐。」
我的天,你不會有冷血動物收藏癖吧,我心想,只是不敢說。
「於是我想買下那可憐的小傢伙。但是我身上卻只有兩文錢了。所以,我開始求那位老爺爺,要他把那隻泥鰍賣給我。我就一直求啊一直求啊,求到星星和月亮都出來了。最後當月亮變得非常明亮的時候,那位老爺爺終於決定把泥鰍賣給我了。」
你是扯住別人不讓別人走吧你,人家倒霉,遇上你了,下工了卻被你磨到天黑,飯都沒吃,家裡還以為他被狼叼跑了著急著呢。我又想。
「於是我用兩文錢買下了那只可憐的小泥鰍,然後用手心捧著,將它放回了水池裡。」你笑了,很美,但是卻讓我覺得有埋伏。
「它跳進水裡,卻沒有遊走,高興地回頭看了看我。用尾觸出些水紋,仿佛對我說著什麼。一陣子後,它累了,才依依不捨地游開。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見我在放生那小泥鰍的時候,它對我說:好心的姑娘,救命之恩,來生再報,以身相許,甘為牛馬。」
我一聽,覺得很神,而且以後能寫成個很不錯的小說,於是就被你吸引,於是就中了你的圈套,讚嘆道:「好。」
「那隻泥鰍就是你。」你望著我說,「就是你,你今生來報恩的。」
我愣了半晌,最後只說了一句話:「我怎麼就只值兩文錢?」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第一個高二的時候。那時候的我簡直就是一隻白痴的小狼,還不是泥鰍。我打架,逃課,在耳朵上打上七個耳洞,在新買的牛仔褲上花整整兩節課的時間用小刀劃出無數的小洞,還有,之所以叫做小狼是因為我交了很多女朋友,即使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戀愛。那是一個初秋的上午,有一點暖暖的陽光,我在欄杆上曬著太陽。這時卻無意中看見樓下有一個又高又瘦的女生走過,長髮披肩,穿著典雅的小方格長褲。我只看到了背影。
那就是你。
然後我像被高壓電擊中,幾乎是跳著去了樓下,忍住急促的呼吸,裝著平靜地從你身邊走過。你竟然都不看我一
www.99csw.com眼,像我這麼帥的帥哥你竟然都不看我一眼!但我卻看清楚了你,你有著舒展的眉,細膩的唇線,雖然你是單眼皮,但是卻有著那樣寧靜深邃的眼神,端莊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