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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不過,作為弟弟的勝軍似乎更加明白事理。他對勝兵說:楊文秀也蠻可憐的,隨便哪個想搞她就能搞到。
不管是外包工,還是外地來拾破爛的,或者是走販子,想搞她,她就跟人搞。
勝兵也很感慨——不排除感慨自己至今沒有搞到,他說,假如李華哥哥和楊文秀結婚了,就不會這樣了。
勝軍很出乎我的意料地來了一句:這樣怎麼了?就這樣了,這樣多好。
我很吃驚,但是因為對楊文秀毫無印象所以沒有興趣。我只想知道李華的事,於是就問他們,那天晚上,大人讓你做什麼了,真的把他們喊過去了?
「是三爺和德全叔叔兩個人把我們喊過去的,把我們帶到廚房後面靠茅廁那邊,他們讓我們到新房去,勸李華喝酒。說是只要能讓他喝酒,就給我們一個人一塊錢!
「我們問為什麼,他們就說,李華不肯喝酒,不肯喝酒就是不肯結婚,不結婚怎麼行,酒席都辦了,支書都來了,怎麼能不結婚!
「後來,李華的媽媽也來了,她對我們說:嬸嬸求你們了,你們兩個要是不能讓李華喝酒,他就會更想不開,就會尋死!說著她就哭了。
「是假哭。
「我們問他們,我們怎麼辦。他們就教我們,讓我們過去,一人抱著李華的一隻腿,求他喝酒,還讓我們哭,哭得越慘越好。日他媽逼,我們怎麼能哭出來!他們讓我們不管怎麼樣都要哭出來!還教我們怎麼說:李華哥哥,從小你對我們最好,現在我們求求你了,你就好好結婚吧,你就喝點酒吧……
「還有,你結婚以後就不能帶我們玩了,我們會想你的,你結婚以後趕快生個兒子,等他能走路了,我們也帶著他到處玩……」
勝兵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直都是在模仿著說話,一會是模仿老頭說話的樣子,歪著嘴,故意口齒不清;一會又模仿李華媽媽,聲音尖聲尖氣的,像拿刀劃玻璃一樣。他笑得睡在糙地上,勝軍沒有笑,還是在抽菸。
那後來呢?我問他們。
「後來啊,我們一點也不想去,你叫我們怎麼哭啊,去跟李華說說還差不多,哭是哭不出來。我們賴在那邊不肯去的時候,李華和他表弟丁大寶突然往我們面前一站!他們兩個都有一米八五,兩個人像牆一樣移過來,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李華說,你們講的我全部都聽到了!然後他轉身就往回走。丁大寶跟在後面喊,李華,你不撒尿了?
「我們都呆在那邊。我們兩個無所謂,大人都害怕了,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們想走,還沒走,就聽到房子裡熱鬧起來了,李華在跟人喝酒,他叫著喊著跟人喝,那聲音估計整個生產隊都能聽到。幾個人趕快跑進去,我們也跟著進去,看見李華端著碗,站在椅子上面,一個個地敬酒。李華看到我們兩個,就朝我們喊,勝兵勝軍,你們來,陪我喝酒,我要跟你們說幾句話……」
勝兵突然停了下來,而我正想像這李華的樣子,高高地站在桌子上,雙腿叉開,透過他雙腿間的fèng隙我似乎看見了三四張興高采烈的臉,他們和李華一起高興起來,笑得臉都變形了,似乎是長在李華兩腿之間的東西……
我還想聽,讓勝兵再講,他不肯,我轉身求勝軍說給我聽,他說:有什麼好講的,兩分鐘就把自己搞喝醉了。
那天我一共偷了四根煙給他們,勝軍一個人抽了三根,還想抽,勝兵罵罵咧咧地說,你一個人抽了三根,還想抽,你想抽死啊。但是勝軍確實還想抽,而山上又確實沒有煙了,於是我們下山回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
www.99csw.com不著,李華的結果我知道:他自殺,死了。勝兵勝軍的話始終在耳邊迴響,更確切地說,是話背後的畫面一直在眼前出現,而他們的原話只是作為旁白而存在。我感到十分煩躁——不是感到不幸和悲傷,僅僅是煩躁,像胃部不適或者有腳氣那樣,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該怎麼躺著。這煩躁不是心理而是生理上的,所以無比劇烈和真實。八點多鐘,我起床,躡手躡腳地走近那個放滿香菸的竹籃,伸手摸出一根,然後走到廚房,在灶後面蹲下來,拿起火柴點菸。煙剛點著,母親的臉就帶著風出現在我眼前,我嚇得大叫一聲,心跳聲也幾乎從嗓子裡冒出來。母親入睡困難,一定是發現我行蹤詭異,所以跟了出來。我以往從來不在這個時候下床幹嗎的,上了床就像個乖寶寶那樣睡。
母親露出悚然的表情,伴隨著驚呼,隨後她伸手就抽了我一個嘴巴,用盡了全力。我被打得仰面倒下去,跌進稻糙中間,手裡的煙也落進了稻糙的fèng隙里。母親趕忙把煙找出來,與此同時我哭了起來,不止是哭,簡直就是扯著嗓子號叫,因為母親從來沒有打過我,現在這一下,把以前沒打的全補上了,還能留給以後用。我拼著命在哭,母親也後悔剛才下手太重,哄我,讓我洗臉、喝水。我坐在椅子上哭得要癱倒了,她把我拎起來,往椅子上跺兩下,然後鬆開手,看看我能不能坐直了哭。
後來,母親大概覺得一個九歲的小孩主動想抽菸是不大可能的事,十五六歲還差不多。她確定我是好奇,於是她更加慈祥了,開始教育我,但不放棄嚇唬我。她問我,你有沒有看過人骨頭?沒看過吧,告訴你,不抽菸的人骨頭是雪白的,很好看,抽菸的人呢?胸口一大片的骨頭全部都是黑的,像給毒藥泡過一樣。你知道了吧,這個香菸,就是毒藥,你抽!你一輩子都不要抽,不然你死了,骨頭都是黑的,像喝毒藥尋死的人一樣!
母親的話讓我十分害怕,又讓我覺得不服氣,我頂嘴說:人都死了,骨頭是黑的怕什麼?
這又把母親給氣到了,讓她覺得此前講的都白費了,她又開始訓我,最後文縐縐地來了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到水泥場上跪半個小時。我只好去活受罪了,還好不是死罪,死罪就是打我。
當時已經是初秋,夜裡冰冷冰冷的,背後的丘陵看上去陰森恐怖,風一吹,樹全部都在傾斜,甚至在慢慢挪動,似乎大樹下面全是鬼魂,而且個個都有名有姓,有遺憾,有委屈。我跪在那裡,又累又怕,渾身發抖,心裡越發牴觸母親。我暗自發誓:長大了我一定要抽菸!
李華在自己結婚的酒席上飛快地把自己灌醉了,家裡人雖然覺得這很不好,甚至有不祥的預感,但他畢竟喝酒了,他認可了喜酒,他認可了結婚,他認可了楊文秀!這就讓人放心啦,即使有一點不放心那也強迫自己放心吧。
因為前一天實在太忙,第二天,李華的家人不像以往那樣五六點鐘就起床,而是拖到八點多,直到晨霧散盡雞叫漸止,他們才匆匆起床,匆匆收拾,就等著李華也起來,然後把媳婦接回來。到那時,生米就成了熟飯,李華再不滿意也就這樣了。人人都這樣結婚的,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運氣好就滿意,運氣不好就不要多想運氣這回事。
可是李華遲遲不出來,家人等不及了,推門進去一看,沒有人。這下,他們意識到事情不對,他們意識到昨天晚上他們都只是往好處想的,認為李華雖不滿但會將就這個婚事和媳婦,現在人不見了,說明他肯定不會將就的,即使找到了,估計他也死活不從。
那麼,首先就是找。找了個把小時,才在池塘里找到了李華,他躺在水面上,大半個身子被水糙裹住,已死去多時。初春金黃的朝霞落在水面上,李華似乎是從朝霞的高度被扔下來的,只剩下扁扁的一小部分露在水面上。這下,李華家熱鬧了,不知道的人以為新娘子早早來了。人們把李華家圍起來,不過進去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僅僅站在門口、窗下議論著。人們面容悲戚,有的婦女還以淚洗面。不過,有的人覺得不錯,婚事喪事一起辦,辦結婚吃剩的菜,有的沒怎麼動,最多沾了點口水和口臭,正好在喪事酒席上端上來,很經濟。
勝兵和勝軍都哭得死去活來,他們幾次想衝進去看看李華,但是被大人擋住了,九九藏書網說小孩子不能看到死人。他們就轉到窗戶底下,不停地往上跳,想看看據說被放在新床上的李華。大人總是在他們跳得最高時,把他們的腦袋往下一按。他們毫無辦法,折騰了一個小時,就是沒有能走進李華的家,目光也沒有深入多少。最後,他們放棄了,互相看看,然後轉身,把臉從漆黑的磚牆上移到門前的池塘和池塘那邊的水田裡。
讓他們心驚膽戰的是,他們看到了李華。他正在那邊的田裡走著,那些水田去年被翻耕了之後還沒有再翻鬆,還沒解凍,李華走在上面雖說自由自在,但很不舒服,高一腳低一腳的,時刻要擔心腳下。他還是那個樣子,高高的個子,微駝的背,雙手插在口袋裡,可能還吹著口哨,他腦袋低得厲害,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勝兵勝軍站在李華家的窗下,呆呆地看著李華,背後冒著涼氣。看著看著,他們不自覺地往前走幾步,想看清楚。李華似乎很高興,走著走著還跳那麼一兩下,為了躲過大的土塊或者躍過水溝,但主要還是因為心情愉快。他甚至從地上撿起一塊土,然後半轉身,朝這邊的池塘扔過來。不過,土塊沒有落進水裡,勝兵勝軍沒有聽到落水的聲音,沒有看見土塊落水。勝軍勝兵背對著鬧哄哄地人群,安靜地看著李華在那裡走,眼看李華就要走遠了。勝軍勝兵兩個互相看看,意思是要不要趕過去,但是他們都不敢,又都不甘心。
後來,勝軍說,不去了,那是李華的魂。
勝兵同意。他們繼續看著李華往斜對面的梅府山走去,直到看不見了,他們兩個才回家。路上,勝軍突然對勝兵說:剛才我看見李華跌倒了然後就沒有了。
第二天,當同學、夥伴說起李華自殺的事,勝軍勝兵就反駁說,李華沒有死,他到梅府山去了,我們看見的。而實際上,勝軍他們是看到李華跌倒之後就消失的,他沒有看到李華走上梅府山。
而大人們說起此事時,他們兩個就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什麼都不說,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大人說話。大人說完的時候,他們就要掉到桌子下面,鑽到漆黑的地里了。
李華被偷偷土葬了。這不是因為自殺者沒有資格被火化進公墓,而是李華一貫愚昧懦弱的家人又開始了新的愚昧,他們認為,只要不火化,不搞個吹吹打打的喪事,就不會有更多的人知道李華死了。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李華死,也就不會人人都知道李華是自殺死的。偷偷把李華埋了,似乎能掩蓋住李華的死因。李華父母甚至認為:可能還有人認為李華還活著,繼續在家裡忙活著,或者在哪裡做工,就要戀愛結婚了。因為從來沒有聽說李華死了,更沒有聽說喪事啊。
李華的墳就在村子後面的山上,在一棵大松樹下面。村子的先人們也都埋在山上,他們埋的地方比較集中,而李華的墓孤零零地在幾十米之外不起眼的地方,沒有墓碑,墳頭有一個飯碗樣的小土包,明白無誤地告訴人這是一座墳。夏天茅糙茂盛的時候,看不見墳,只看見墳頭在糙叢中;茅糙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時,墳頭似乎也在原地晃悠,似乎它也在吹著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