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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他顯然喜歡她這樣,她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略略地發嗲,淡淡粉紅色的小腮幫一鼓一鼓的,像是正在迎風盛放的杜鵑花。於是他點點頭說:「我們邊吃邊說吧。」

    這個中午,吉諾吃到了生平第一塊牛排。牛排放在鐵板上,滋滋作響,脆白的洋蔥紅艷艷的番茄,還有葡萄酒做得醬汁,她笨拙地刀叉並用,嘴角沾滿油漬,一片忙亂。黃橙橙的通心粉,拌著紅艷的番茄醬十分誘人。她自己就吃下了那分量十足的一大份。她雖不是一個對食物十分貪戀的人,卻也在這個中午顯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激動。她終於不用再和父親坐在亂鬨鬨的小快餐店裡吃那些難以下咽的食物,她也不用因為對面坐著的那個粗俗男人發出的響亮的咀嚼聲感到難為情。她對這一切充滿感恩。她的恩人還帶著哀婉動人的故事,他又開始了訴說。

    跳馬。他還是要提起跳馬。不,不,他其實不是要先說起跳馬,他是要說她。可是他一想起她,就會想起跳馬。他的夢裡,她就一直在奔跑,然後一躍,跳過去。這一幕就像是一捲髮了狂的錄像帶,反反覆覆地播放著這一段,而她在裡面像是一隻上了發條的豹子,敏捷地飛跑,然後十分輕盈地一躍而起。他在夢裡大聲喊她的名字,他請求她停下來。他的腦子裡映著她的臉,他亦能看到她愁怨的表情,然而她的腿腳卻不止不休。她越跑越快,輕得宛如飄拂的葉片一樣無聲無息。每一次在騰空的一霎那,他覺得她的身體會驟然嘩啦一下,散了架。他甚至怯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仍舊大叫她的名字。

    他驚醒,知道她從未離開那架跳馬。他疑心靈魂並非人們所說的那樣,能夠順利地脫離肉身並且飄上天空,頃刻間重獲自由。他卻覺得這靈魂就像一條軟繩一般地,被死死地纏繞在世間的一處,無論如何都無法得以解脫。

    他於是決定回來找到那跳馬。他覺得他必須,把她的靈魂從上面解下來。

    六

    他回到B城。他還沒有回到學校,只是在火車剛剛在這個久違的城市停靠的時候,他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她的氣息。事實上,她的氣息密布了這整座城市的天空。哪裡都是她影子,他們的影子。他想起他們曾一起來過火車站。他們計劃著私奔,他和她牽著手,也是秋天,不過時節比現在還要晚些,她穿了厚厚的毛衫仍舊瑟瑟發抖。他們在月台邊站著,火車隆隆地叫起來,然後像個打著呵欠的響尾蛇一樣上路了。他們只是看著,累了就坐下來,她從她的橙子色背包里拎出一罐可樂遞給他。她還喜歡在包里放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所以如果他們在這裡坐得久了,他就會看到她從包里陸續拿出話梅或者糙莓軟糖這樣的零食。他們之間的對話反反覆覆就是那樣的幾句:她問他:「我們走吧,就現在。」

    「嗯。」他十分堅定地點頭。

    「99csw.com我們去一個他們都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得像是大森林裡的小浣熊!」她說,她每次說的時候所用的比喻都有所不同,可卻都是一樣的激動,眼睛一直盯著從身前離開的火車,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好。」他十分誠懇地表示同意。

    這是每個黃昏里他們放學後的一段時間。他們喜歡來這裡,像對將要私奔的小情人,內心彭湃地站在這裡等待著出發。然而又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刻,他們照舊騎上單車,他送她回家,然後親吻她的臉頰,戀戀不捨地說再見。而這在火車站深情的對話仿佛只是他們每天延續著的家家酒遊戲。當然在這種不能每時每刻廝守的愛情煎熬令他們都十分痛苦。可是他請她諒解。現在的他,僅僅是個高中生,他沒有能力給她什麼——他深知這是一個多麼需要保護和關愛的女孩,她的父母雙雙死於車禍,她在舅舅家長大,是個懂事很早,極少給人添麻煩的安靜女孩。她的柔弱和身世悽苦令他心疼,並且更加想要好好地照顧她。

    所以他很少對她說起他家裡的事。他的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愛上了別的女子,最後決絕地帶著那個女子遠走高飛了。他和母親一直是相依為命的,他就是母親的全部天空。他常常想,倘他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母親的生活是否還能繼續。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未違背過母親,竭盡全力地讀書,一心想著以後能給母親好一些的生活,讓她不再那麼辛勞。

    可是他無法抗拒她。她盛大而美好,像是他童年時闖進神秘肅穆的天主教堂猛然間抬頭看到的眩目的玻璃花窗。是的,他不僅覺得她美,還覺得她帶著一絲一絲神聖耀眼的光芒。自她在高二開始時,忐忑羞赧地被老師帶進班級,安排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上,他就被她耀眼的光芒蒙住了。從他的座位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到她的側臉,上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她的臉上,像花兒一樣一片一片花瓣地打開,然後蕊的香氣就迎著他漫過來。他怎麼能抗拒呢。

    像大多數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他急於向心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來到她的面前,終於有一天。他穿著乾淨的校服,瘦高和十分白皙的皮膚使他看上去有點詩人或者貴族的氣質。他很直接地對她表達了愛意。令他欣喜萬分的是,女孩接受了他。他們開始偷偷地相愛,甜蜜而心驚膽戰。

    那絕對是一份熾熱得不能更加燙手的愛情。燒壞了他們的頭腦,他們都變得軟綿綿的,喪失了鬥智,只是想一分鐘也不分開地廝守在一起。這份愛情的熱烈,使他們沒有覺得有什麼禁區是不能逾越的,或者說,他們覺得理應毫無保留地彼此擁有。於是他們開始做愛。他們是這樣的歡喜彼此的身體,深溺其中無法自拔。他們開始不再去月台眺望遠走的火車,不再排演著私奔的二人話劇。他們開始在放學後急匆匆地跑去學校旁邊的一間小旅店。那裡暗仄cháo濕,只有一張床單洗得花花搭搭的雙人床。可是這裡成了他們最神聖最奇妙的遊樂場。

    她懷孕了。他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想帶她去動手術她卻是不肯的。她十分堅定地告訴他,她的媽媽在天之靈看到她要拿掉這個孩子一定會很傷心。她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覺得學業那些於她都不那麼重要,而她一心想要保有這個用他們之間熾烈的愛打造的小孩。她的想法令他十分吃驚,然而他卻也無法不感動。他知道她從不懦弱,自怨自艾。相反的,她勇敢而義無反顧,從不知悔改。

    他覺得他必須和她一起承擔,既然她已經這樣決定了。他帶著她去見他的母親。他和她坐在一邊,母親獨個兒坐在對面,下午的咖啡館,黑洞洞,生生的冷。他字字懇切內心忐忑地對母親講述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她坐在他的旁邊,把手放在他的雙手間,低著頭,只是聽著他的訴說,一言不發。他的母親的臉像是一塊已經板結的石膏那樣的冰冷堅硬。她也一言不發,卻死死地盯著坐在兒子身邊的女孩。她看起來是那麼單薄瘦弱,可是她卻有著這樣大的力量,她現在要把她的兒子帶走。生生地從她的身邊,把他拽走。

    他說完所有的事,最後請求母親讓他們一起離開。他說他會等她生下孩子之後,尋找新的機會繼續念書,他也會在找到工作賺到錢之後回來看望母親……母親仍是緊閉雙唇死死地盯著那女孩,半天她才對女孩說:請你離開一下,我想單獨和我的兒子說話。

    女孩有些受驚,站起來惶惶地走出了咖啡館。

    母親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不許離開我。你不許像你的父親一樣被判我。所以沒有任何可能你帶著她走,除非我死掉。讓她打掉孩子,從此你們不再來往。

    他雖知道母親一定會十分傷心氣惱,可是他卻仍舊沒想到母親會是這樣的決絕。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戰爭開始了。他不斷地請求母親,他甚至給她下跪,求她的寬恕。可是卻沒有絲毫轉機,母親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酷,他根本無法動搖她半分。

    然而女孩的反應卻越來越劇烈,上課的時候嘔吐,衝出教室去。他必須帶走她,不然遲早會被發現,使她成為全班的笑柄。

    他們開始密謀悄悄逃走。但是這的確需要一段時間。他到處湊錢,他先後賣掉了他的網球拍,運動球衣和球鞋。他還借了很多朋友的錢。這時候他已經對母親很冷漠,早出晚歸。他對於母親的不諒解失望透頂,不再向她懇求什麼。

    七

    「你們順利逃走了嗎?」他突然停了下來,吉諾連忙問。故事已經變得十分激烈,她不能不被後面故事的發展所牽動。她已經十分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敘述故事綿長哀傷,那份對他的愛人的感情分明地滲透出來,令他變得猶如古希臘神話中將要殉情的王子一般地迷人。

    可是他沒有立刻把故事說下去。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看看窗外,他說:「下午的課已經開始了。」

    「嗯。」吉諾附和道。

    「你能帶我去學校裡面看看嗎?」他用了一種她根本無法拒絕的企求的口吻。

    「你想看什麼呢?」吉諾問。

    「我想找到我們那個時候用過的跳馬。」他說。

    又是跳馬。吉諾微微蹙了一下眉,她至今十分困惑跳馬到底和他的故事有什麼相干。她忍不住問:「到底跳馬怎麼了?你為什麼總是對那東西念念不忘的?」

    「我會告訴你,現在陪我去找找它,好嗎?」他仍舊懇求,迫切得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就像學校走去。吉諾內心有些恐慌,她想如果她爸爸此刻就端坐在傳達室里,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從外面走進學校,會怎麼樣。她整個中午都失蹤了,卻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她爸爸看到肯定會要了她的命。

    於是在快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並對男人說:「你在這裡等等,我去看一下。」男人點點頭,他從不多問,這令吉諾感到舒服。於是吉諾悄悄地走到傳達室的旁邊,身體貼著一面牆,慢慢挪到窗戶跟前。她把頭探上去一點,剛剛能透過玻璃看到裡面——沒有人。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衝著他喊:「喂,過來啊。」他於是慢慢向她走來。忽然,吉諾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好像忽然體會到了男人和他的女孩一起跑去火車站想要私奔時候的心情。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她覺得自己是他的那個小情人,那個義無反顧地懷了他的孩子也不後悔的姑娘。他現在向她走過來,他們好似要去做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他要領著她走,逃開這圍困她的鬼地方。啊,多麼好。吉諾興奮的臉上淌下汗水來,她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放進溫暖烤箱的麵包,身上都流淌著甜膩的糖蜜。他走過來的時候,她猶豫都沒有猶豫,她抓住了他的手。而他好像並沒有十分意外,也沒有抗拒。

    她牽著他的手穿過學校的幾座教學樓,操場,然後到了學校的後牆根下。這裡依著學校的後牆有一排的平房。敞開的窗戶上鑲嵌著半塊半塊參差不齊的玻璃,青色水泥牆上隱約留著小孩子用粉筆畫上去的凌亂的塗鴉。四周生滿了荒糙,秋天裡的枯色一片。顯然,這裡是已經荒廢很久。這裡因為離她家住的那間小屋不遠,所以她比較熟悉。她對他說:「這裡有好幾個廢棄的教室,也許放著從前的體育器材也說不定。我們一個一個進去找找吧。」男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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