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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男人要了一杯熱牛奶,此刻他正把桌上插在小盒子裡的糖包撕開,淅淅瀝瀝地把綿綿的白糖倒進去。吉諾很少見到男人在喝牛奶的時候加白糖,當然吉諾也很少見到除父親以外的男人。所以她感到很新鮮,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大口大口咽著甜膩的牛奶。男人搖搖頭,用手拂去粘在嘴唇邊的一層薄薄白色奶皮,說:也不是,我也可以問別的。叫你過來的時候其實我還沒想好。
吉諾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他們又都不說話了。吉諾這是第一次被男人約出來,她沒有過男朋友,甚至很少男性朋友。因為她看起來是個相當沉悶的姑娘,小個兒,眼神有點虛渺,不夠堅定也沒什麼力量。不過這都不是重要的原因,重要的是她的爸爸。吉諾的爸爸是個看大門的粗漢,這個全班的同學都知道。她隱約地知道,惹是生非的父親也曾在這所學校當過老師,但因為犯了錯被處分。不管怎麼說,自吉諾懂事以來,爸爸就像是一個惡狠狠的羅漢一樣把守在學校大門外。他的脾氣很壞,曾經因為同學進大門不下車或者高聲說話而和他們發生過爭執,他甚至還動手打人。他是個粗短結實的胖子,力氣大得嚇人,有次他竟然在打鬥中折斷了一個男生的手臂。學校險些辭退了她爸爸,然而終是因為他已經為學校服務了大半輩子而網開一面。不過自此大家都知道,那個凶神惡煞的看門人就是吉諾的爸爸。所以誰還敢跟吉諾走到一起呢?那是一件多麼犯險的事呵。
有時候吉諾覺得她爸爸是四面陰森森的大牆,把她嚴嚴實實地圈在了裡面,她是完全孤立的,甚至無法要求救援,所以她漸漸失去了言語,變成一個在男孩兒眼裡有點乏味的姑娘。
「反正我也不指望誰會來愛我,救我。」她自己這樣告訴自己。她總是能用一種桀驁的口氣把自己說得啞口無言,讓即便再無趣的生活都能吱嘎吱嘎地像個笨拙的舊紡車一樣繼續轉動起來。不過這一天她才知道,她其實是多麼盼望有個男子能出現,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請她吃一客冰淇淋,象徵性地把她帶離那座她幾乎走不出的學校。
「可你出現在這裡肯定是有目的的。」吉諾忽然十分肯定地說。她吃得很慢,她對於甜食的偏愛很少能夠真正得到滿足,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她覺得應該放慢速度,好好地寵溺自己。她其實一點也不關心為什麼男子會出現,她只是不希望有個話題像是空氣中飛來飛去的塵屑一樣讓周圍氣氛都活躍和生動起來。
「唔,真的沒有什麼確切的事兒,我從前也在這所學校讀書。」男人被她這麼一說,忽然有點不安了,十分認真地解釋道。吉諾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臉,他如果超過了30歲,那麼在這裡讀書至少是十幾年前的事。
「你很久沒回來看了?」
「嗯,大概有十五年。」他說。
「天,十五年那麼久,你搬去了離這裡很遠的城市?」吉諾驚訝地問。
「嗯。」他回答。
「現在回來看到,很動情吧?」吉諾依著他的神情,猜測道,不過她卻是無法體會的,對於這所學校的一種眷戀,她只是想著趕快離開,仿佛這是在夢裡都拖累她逃跑的沉重尾巴。
「變化並不是很大。」男人想了想,十分客觀地評價。
「唔,十五年前,」吉諾想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爸爸也在學校里的,你見過他嗎?」她問。
「他是做什麼的?」這個時候已經是上午太陽最好的時候,整個冷飲店裡撒滿了金沙子般的太陽光。男人把身體慵懶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藹地看著她,悠悠地問。
「他——好像也做過老師吧。」她卻忽然感到說起父親根本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男人點點頭,沒有繼續問,隔了一小會兒,又喃喃地說:「我們那個時候體育課是跳馬的。」他再次提到跳馬。
「是嗎?但我好像從來沒在這學校里見過那東西。」吉諾說,她感到了這個男人對於跳馬有著非同尋常的留戀。
男人點點頭,趣味盎然地繼續說:「我們那個時候是男生一大組,女生一大組。圍成個半圓的圈子。輪到誰跳誰就走到助跑線前面,助跑,然後一跳。」
吉諾點點頭。
「女孩兒們都不大敢跳,老師都得在旁邊扶著,跳過來的時候抓她們一把。」男人繼續說,顯得有些興奮。
吉諾又點點頭。她實在不懂這項藏書網體育運動究竟有趣在哪裡,值得他一遍又一遍這樣地回味。但是她也覺得這個男人在沉湎於對於這項體育運動的回憶中時,格外地動情。因為動情而流露出和他年齡不相稱的稚拙。
「就是這樣,先助跑,跑,跑,然後到了大約還有一米遠的地方開始起跳,雙手一撐,嗖的一下就飛過去了。」男人像個體育老師在給學生講解動作一般地,認真地說著每個分解動作。他說的時候兩隻手還在比劃,流暢地在空中划過一個大半圓的圓弧。吉諾看著他在看自己,就又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學會了。
這個時候,吉諾聽到男人手腕上的電子表啪嗒一下彈起了蓋子,然後吱吱地叫起來。她才注意到男人帶著一塊已經落時的,大約是在十幾年前孩子中流行的卡通電子表。電子表有個做成卡通動物圖案的表蓋,表蓋上的塑料漆基本已經磨光了,現在根本無法分辨是個什麼動物。黑色的塑料表殼就像個開了口的蚌,被一層一層地用渾濁顏色的透明膠帶五花大綁起來,以免立刻散了架。錶帶也斷裂開了,像一條身上被割滿紋裂的待煮的魚,軟沓沓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男人聽到手錶響起來,十分平靜地按了一下電子表側面凸出來的按鈕,扣上表蓋,然後微笑著對吉諾說:「九點五十分,體育課下了。」
吉諾有些吃驚他對於體育課下課時間的敏感。但是她更驚訝於他的微笑。他自出現到現在一直是十分嚴肅的,甚至是略帶哀傷的。而他的微笑來得十分突兀,卻竟如蒙昧少年般純澈。
儘管吉諾已經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紅豆雪沙冰還是吃完了。吉諾很擔心男人提出來要走。她一點也不想回去。雖然她並沒有覺得男人有什麼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動有趣,可是在她看來,他卻十分可愛,哪怕是有點羅嗦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體育課和跳馬動作,哪怕佩戴著有些滑稽可笑的兒童電子表。何況她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歇息下來的閒適。就是這樣,像個成年的受到歡迎和照顧的姑娘那樣,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裡,微笑著,和緩地說著軟綿綿的話兒。
她於是做出格外興致盎然的模樣,問:「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實上吉諾並不確定男人從前是否有著豐富的故事,她只是看過這樣的電影,一臉滄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輕女人的對面,眼白渾濁而布滿再多的睡眠也驅趕不盡的血絲。女人要聽男人的故事,因為男人看起來幽深的回聲婉轉的峽谷一樣引人入勝。她對男人說,告訴我你從前的故事吧。於是男人開始訴說,故事很長,也很憂傷,像個怎麼也織不完的錦帕,漸漸漸漸地把女人織了進去,女人最後變成了錦帕上的一朵小花,鑲進了男人壯麗的一生。吉諾的內心隱隱地觸碰到了這樣美好的一幕,於是她學著電影裡女人的口氣,讓對面的男人也講講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那很單調,會令你失望。」男人說,但是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一場訴說在即。
「沒關係,就是隨便說說,比如,你來這裡之前在哪兒,做著什麼。」
男人想了想,點點頭,同意說一說他的事。吉諾叫過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鐵咖啡,她聽著吧檯的咖啡機嗡嗡地轉起來,而男人富有哀彌的磁性的聲音漫散開來的時候,忽然覺得,生活是這樣的美好,從來也沒有,這麼美好過。
「你常做夢嗎?」男人這樣開始訴說。
「不,幾乎不做。」吉諾回答,這的確是個令她十分灰心並且感到羞恥的事情。她幾乎沒有一個夢,連對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這是多麼可悲的事。
「嗯,」男人點點頭,「我從前也不做夢,我是說,大概十五年裡,我什麼夢也沒有做過。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電圖一般,是一條沒有波紋的直線。」
「嗯,嗯,是這樣的。日子對於我也是如此,沒有任何玄機,乏味地真想永遠閉上眼睛打著瞌睡。」吉諾顯得有點興奮,她連連點頭,她覺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確了,這正是她的感覺,日子就像死人的心電圖。正是如此,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因此和她做過交流,她也沒有對此細細想過,每個日子都仿佛一個囫圇的棗,被她一點汁水也不滲透出來地吞食著。這忽然間被男人說破,她有些百感交集。
「不過,」男人聽完吉諾的附和,又說,「我最近開始做很多夢。忽然之間,做很多的夢。並且夢的內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從前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韁繩的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曠的場子上跑上一遭,真讓人著惱,最後終於決定回來看看。」
「你是夢到這學校?」吉諾明白過來他夢得是學校。
「嗯,是啊。」男人說。
「那你夢到這裡發生了什麼。」吉諾又問。
「什麼也沒有,只有她的臉。」他輕輕地說。聲音像是發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視的薄霧,卻幽幽地漫過來,蒙住了吉諾的視線。
「誰的臉?」吉諾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已經像是進入了一個深暗的山洞一樣地,隔著薄霧,她看到他的臉色蒙上了一層從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來的塵灰。
「她的。」他說。
四
他十分清楚,有關她的臉的夢陡然變得清晰是在母親死後。上一個周的他的母親死於肺癌。她在臨死去之前的一段,忽然變得十分不安穩。她不停地在床上翻動,不斷地穿過厚重渾濁的夢,清醒過來,用清楚得驚人的聲音喚他,用力抓起他的手。他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她是要他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座城市,不要再回到B城,不要去做不應該的事。她十幾年如一日地重複著這樣的話,已經令他十分厭倦。他一直忍耐著,他也知道,在她最後彌留的時刻他理應繼續忍耐,然而卻不知是怎麼了,他忽然變得十分不耐煩,縱然是她即將死去,他也無法被打動。他站得離她的病床有相當的一段距離,漠漠地看著她。他感到炎熱,其實已經是秋天,他穿得也很少,可是他感到十分燥熱和口渴。很多個小時裡,他坐在醫院外面的長椅上,精神亢奮,無法進入片刻的睡眠。在這些時候,他感到母親好像是一塊阻擋在他和睡眠之間的巨石。他現在被困住了,坐立不安,到處亂撞。他想也許只有等到她死去,他才能解脫,才能好好地睡下去。
最後的時刻,母親還在喚他,一遍一遍,她伸直的枯瘦的手臂,宛如藤蔓般纏繞住他的手臂,他被拉到她的臉前:「不要回去。」她的聲音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有些惡狠狠。然後她收斂了呼吸。那藤蔓就像鬆弛的橡皮筋一樣無聲地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