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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戴面具的人,正好站在台子中段。戴面具的人在唱一種歌謠。
面具不是孫悟空的,不是豬八戒的,是唐老鴨的。唐老鴨扁嘴巴里送出那一種歌謠:各父老各鄉親衛生紙衛生巾樣樣一塊錢一斤男女老少個個要拉糞拉糞之後切切講衛生莫為省錢次次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匆匆刮屁眼哪曉得咯樣真真最傷身最傷身最傷身快快講衛生男孩子女孩子都圍在邊上看。全鎮十歲以下的小孩都來了一般。電視裡沒有人戴著面具唱這麼漂亮的歌,他的面具比正月里唱土地菩薩的人戴的還好看,一下他們就學會了這歌謠,鬨笑著參差地跟著唱了。
戴面具的人的腦殼隨著他拍的節奏左右轉動像老爺爺在讀一本據說很好的書。那節奏是他的左手拍著右手一包好看的衛生巾時跳出來的。底下的小傢伙們,戴面具的人邊唱邊想,小傢伙的樂感可真好。陽光爬在脊背上時,他看見底下一片粉紅色的牙床,好看得緊,可惜他們都不買衛生紙。
為什麼他停下不唱了呀?一個小女孩把小小手塞進比手更小的淺淺褲兜,好象那裡很癢。但戴面具的人看見她踮起腳尖之後舉起的手指里,是張十塊的票子。票子像一面旗幟抖著。她的另外一隻手的食指則指著他的臉,他詫異,就停下不唱了。
我要那個,那個!她瞪大了眼,微微嘬嘴喊。她要什麼?
不懷好意的男孩立刻怪異地學起她的聲音。他走近她。她臉已經通紅,紅得把眼睛也帶紅了。
她要的是面具。把花五毛錢買來的塑料唐老鴨摘給他,無法要她的錢。一個原因是他身上雖然留足了車費,卻已找不開女孩子的票子。
看啊,女孩子提著面具歡跑遠了,一群小孩一鬨而散,就個男孩朝女孩子的唐老鴨追去。現在戴面具的人已經不是戴面具的人。他的臉在病後顯得白,面具捂出的一層細汗開始走失於空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他啪地拍了一巴掌,好象小孩子們的身影還留在原地,他要把他們拍散,好回家。
他抬起手腕,按了一個按鈕,電子表顯示出日期:(1999)7月20日。
抬起手腕的人就是我。我實在不想在荷香橋被小蘭撞見,所以戴了面具,並欲蓋彌彰地在敘述過程中使用一個第三人稱代詞。
小蘭在荷香橋開理髮店已經兩年了,娘告訴我的。她還以為我考上什麼大學了,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次在黃瓜沖放牛時我說的要娶她的鬼話?和玖的事情,村里只有娘知道。娘對爹說小哎怎麼身體突然就不好了呢,連考試也不能考了,娘說小哎成績這麼好卻撞上身體不行真是壞得不能再壞的運氣,娘說要是沒生病小哎早考上了啊,娘說哎,唉——娘說孩子他爹你看小哎前陣子拉得那麼凶火,我還以為他要把命拉掉了呢。
我懷疑娘在給我喝的藥水中,加入了有助於瀉肚子的東西。這樣就使我看上去更像她說的那回事。爹也真的沒問任何別的話,他只問我:吃不吃得消?
我從荷香橋回到家裡,看到娘正在準備一些東西。一沓紙錢,一把香,一堆鵝梨,幾個水蜜桃。我說娘,口乾死了,哪裡來的桃子?
娘說你吃個桃子吧,吃兩個也要得。吃三個也要得,留下九個就行。娘說還有鵝梨,等我稱一下你再吃,要留下六斤九兩。
我看一看娘,看一看紙錢,看一看香,問娘,今天是什麼日子?
娘說你這一段運氣不好走,我明天帶你去朝陽庵燒餓香。你吃了東西,把一身洗乾淨,把肚子拉乾淨,拆一包衛生紙來用,剩下的你也不要再去賣了,你給大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二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三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二娘也送一包過去。不要說是擦屁股用的,你說擦桌子呀,抹手呀,引火呀,塞腳趾頭呀,都可以。還有幾包留下家裡用,明天路上也帶一包。
我這時已吃完一個桃子,扔下桃核的動作也完成了。我拍了兩下巴掌把手上的殘皮去掉,我說,娘,燒餓香呀?
娘說恩。
我說像大爺爺那樣呀?
娘說恩。
大爺爺就是我爺爺的哥哥。大奶奶就是大爺爺的老婆。大奶奶有一年病得快死了,大爺爺就去南嶽燒餓香。
大爺爺給我爺爺託付了一些事情,就上路了。他拿了一條板凳,六斤九兩鵝梨,九個水蜜桃,九寸紙錢,九十九根香,就上路了。每走一百步,大爺爺,就把小板凳放到地上,把膝蓋靠上去,把頭低下,雙手合十但沒有聲音,朝南嶽的方向拜一拜。他路上只能吃桃李果子只能喝井水,連米飯也不能吃,連包子也不能吃,更別提肉包子了。
就這樣走了五十九天之後,大爺爺跨回自己的家門。你認為他的健康狀況如何呢?大爺爺其實跨進門檻時就已病倒。大奶奶的病好了,於是大奶奶經常扶他到坪里曬曬太陽。病了十九天,大爺爺死在床上。夏天的悶熱的夜裡,身軀就冷了。
現在娘要帶我去燒餓香嗎?
我這樣想著大爺爺燒餓香的事。我記得朝陽庵比南嶽近多了,但說起來也不算太近。我想著大爺爺死去的事,又想著第二天早上的事。夜翳大概就在那時四合,黑夜象握在手裡,騎在胯下,又象擁抱著我咬著我。小蘭,劉子子,玖突然都成了朝陽庵的菩薩,一個是王母娘娘,一個是灶王娘娘,一個是觀音娘娘。而我的娘跪了好久才到齋巴嶺。我忘了帶板凳跪得兩個膝蓋都是血。我什麼也看不清娘說小哎來娘領著你的手。娘把我手拉住要我朝那個黑黑的庵堂拜,我說我流血了娘你看,我說我今天才吃了一個桃子一個鵝梨我要先和玖去吃頓飯,娘說那我呢那我呢?你們吃飽了那我呢?我說娘你看那些人他們把手放到心口他們兩個手貼在一起他們不是在拍巴掌嗎拍了拍了還不把手分開還想把聲音捂住,哈哈他們還想把聲音捂住呢娘……
……
娘不在別處啊,娘就在我身邊,娘在我耳邊上使勁拍著巴掌。她的巴掌一點沒有節奏感,搞不清她為什麼有福氣生出我這麼個金貴崽。
娘粗粗地說快起來快起來.娘說,快起來,小哎快起來,我們要燒餓香去,朝陽庵二十多里路,要走老半天呢。吉諾的跳馬——張悅然一
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為她的臉。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臉,在他無法翻越的夢境裡,她的臉就像一片波光灩漣的湖面,由遠及近地盪了過來。他就站在那裡,看著她的臉宛如一塊沒有皺痕的錦緞手帕一般,閃爍著金絲銀絲一樣明綽綽的輝光。這像是一條通去無可知的遙遠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開。他伸出手。
他熟悉那臉上的表情,儘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視而不見。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繼而變成一片聲聲斷斷的傾訴。夢裡開始幽幽地飄下梧桐樹開出的紫色花,宛然還是四月的校園,他甚至看到了瘦雛的鳥,像是她曾疊過的紙鶴一樣在那張臉的前面一飛而過。
他越發地明白,這張臉已經衍變成一面背景,一面適用於所有夢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園,梧桐樹,鳥或者其他一切有著那段時光標記的事物。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戲,在那張臉的背景下上演,所以註定它們都被打上了哀傷和求救的符號,像總是要橫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絕望的對視。
她還是17歲時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顏色,眼瞳里裝著深靜的琥珀。她因為太久和他疏離而變得有點生硬,淡淡地說,你是不是應當來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來,來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裡,好像再次是從前那個因著愛情到來歡喜激動的少年。他因為那一生只來過一次的愛情,流出了眼淚。
二
女孩吉諾是在體育課上發現陌生的男人正在隔著學校操場的霉綠色鐵網盯著她看。她側了側眼睛,然後繼續廣播操動作,告訴自己要保持平靜。
周二上午第三節是體育課,她的班級被分成四排在籃球場上練習廣播體操。這是每學期運動會開始前一周的必然會做的準備,在每個春天秋天裡周而復始地重複著,令吉諾感到非常厭倦。雖然才是秋天,風卻開始有小刺兒一樣的扎得人十分難受,吉諾晃了晃頭,把落在頭上的半截梧桐樹上落下來的小枝甩了下來。
她因為個子矮小而站在第一排,因為直接面向體育老師站著,她不能太偷懶,不然懲罰會是一個下午都留在操場上做操。所以儘管她十分厭惡,卻仍是盡力把手抬高,把動作做得充分。在做第七節轉體運動的時候,她驀地發現有個男人冷颼颼的目光穿過操場的鐵網直she過來。那像箭一樣飛過來的目光里,她好像聽到了羽毛和空氣摩擦出的唰唰的聲音。她遲疑了一下,正要上舉的手臂懸在空中停頓了幾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抬起手臂的時候會露出一小段腰肢,這讓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她轉念又想,怎麼能知道他在看的就是她呢,那麼多的同學。
但是她很快發現,當練習結束,隊伍解散之後,那雙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她。她和四個女孩開始玩排球,她裝作不經意地側了一下臉,她看到男人還站在剛才的位置,目光穿行而至,之間沒有任何的障礙物,然後它像是太陽下的一塊陰翳的光斑一樣貼在她的身上。
排球再飛過來的時候她沒有很賣力氣地跳起來,因為那樣再次露出一大段的腰肢。
她變得有點六神無主,幾次飛過來的排球都沒有接。她在幾個女孩開始懷疑她和抱怨之前開口說,她感到有點頭暈,想去一旁休息一下。說著她指了指小腹,那幾個女孩知道她的意思是例假來了。於是都同情地點點頭。吉諾退到了幾個女孩子圍成的圈子之外。她站在那裡,眼睛立刻向著陌生男人的方向看過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而男人的表情根本無法看清,他動作的幅度也微乎其微。可是那個時候吉諾卻十分肯定,那個男人抬起一隻手,放在胸口高的位置,向身體內的方向勾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她讓走過來。她心裡還在猶豫,一隻腳卻已經向著他的方向抬了起來。
吉諾迎著男人的目光,心怦怦地跳得厲害,邁著比平日裡慢下很多的步子,走到籃球場的鐵欄杆前。她是面對著他走過去的,卻不怎麼敢抬起頭看他。她在離他還有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站定了,微微地抬起頭來,有點迷惑地看著男人,像是問他:你是在叫我過來嗎?
女孩吉諾穿著一件圓形娃娃領的玫紅色開身毛衫和一條相當普通的深藍色牛仔褲。她偏愛玫紅色因為這會稱得她原本雪白的膚色更加光潔,當然,她也沒有更多的選擇,除卻校服之外她一共有三件秋天穿的衣服,出於對玫紅色的偏愛使她幾乎在整個秋天裡都穿著這件玫紅色的毛衫,天氣太冷了也只是在裡面多套件衣服。因為身材矮小,她腳上的淡雪青色和白色相間的運動鞋有點像童鞋,十分可愛。她梳著兩條剛剛蹭到肩膀的小辮子,綁頭髮的皮筋也是艷艷的玫瑰紅色。她的頭有點超出比例的大,而身體平而淡薄,尚沒有開始發育的樣子,說她已經是讀高中的女孩肯定沒有人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