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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我拍著巴掌回到位子上,才發現所有的人原來都在笑,包括劉子子。啊,沒有一個人為我即將死去的高手哭一哭。劉子子也不懂得我,她朝我吐出猩紅舌頭時,我還以為她感應到了我心裡即將上演的劍氣貫虹、碧血橫飛。
(二)高二下期,一個星期天第八節課,班會課。傳聞學校要在高三分快慢班,班長跳上講台喊不能分不能分。然後他從劉子子抄歌的本子上扯下一張,不,兩張,說我們來集體簽名,劃破紙最好,說我們要他們看,我們是有力量的。說完這句話他振臂一呼,振臂一呼之後他前上抓起桌上的鉛筆「嘩嘩嘩」簽上自己名字。陸續有別人簽了。我拍一下巴掌,聲音悶悶,不是吉兆,但我也認為不能分不能分,就跑上去「嚓嚓嚓」簽上三個大字:蒲小微。
後來,請你相信是校長看到了這張紙。這個第八節課,李海清老師不等上課就開始講話了。上課鈴響時,李海清嚇了一跳,他因為下課了。這時本文的主人公剛好提著褲子從廁所回來。
「褲小哎,你反對分快慢班,是吧?」我沒有想到老師會攻其不備,他為什麼要朝我小腹部位偷看一眼?我搓著手回到座位,四下看看弟兄們,還有劉子子,他們都把手夾在兩個膝蓋里,生怕手會自己跑上來。
李海清老師說不同意分快慢班的同學請舉手。
我搓手。我四下看看弟兄們,還有劉子子,他們都把手夾在兩個膝蓋里,生怕那手會自己跑上來。
我搓手,在膝蓋以上桌面以下曲著兩隻手掌「撲」地拍一下,聲音悶悶,不是吉兆。又拍一下,還是「撲」,不是吉兆。忽然想起,負負得正,雙重否定為肯定。數學法則讓我舉手。
放下,放下啊,褲下哎,劉子子朝我丟眼神。
我沒有放下。我為什麼要放下?這個小娘們不知道,她成績那麼差,分了班休想跟我一起了。
放下放下,褲小哎,李老師朝我作手勢。
校長說不分了。校長說分起來挺沒意思的。
這兩件事我卻不以為榮,反以為恥。第一,我把自己大名「付小微」用湘西方言念成「褲小哎」,大家笑了那麼久。第二,我在匆忙上完廁所之後,忘記了頂重要的一件事:拉褲鏈。第三,劉子子沒有同我一道戰鬥。第四,班長欺騙了我的感情。第五,李海清老師最後一次沒有當眾表揚我。
後來我又遇到無數種事情。我不知道我還會遇到多少,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會同樣遇到無數種事情,但毫無疑問每個人與我會有所不同。娘有一次把一頁引火紙點燃時看到四個字:幼稚過失。娘一時興起問我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地說給她聽了。從此娘經常不說別的話,只說,你這個幼雞過溪呀,你這個幼雞過溪呀。我知道娘說的是幼稚過失。我說娘說得太好了,我比小蘭聰明點,比劉子子傻點,正好是一個犯幼稚過失的小小叛逆。
這次和娘對話不久之後,我得出一個結論:蒲小微不具備一個正常人的素質,而且不是一個完全的人。但已經很遲,我把巴掌拍得再響也叫不回。
這個結論在1999年6月得出。也算一個實現得比較早的關於單個人的真理。有必要扼要說明其來龍去脈。追溯,追溯,無從追溯也要追溯,我的主人公最響地拍了一下巴掌,開始防止這成為他的一生之謎。
讓我想想吧。1999年2月,真冷的一個月份。陽曆X月X日,即陰曆X月X日,我認識了第一個抽菸的女人。她還說自己會寫小說。我見到她,看到了那風衣下面的溫存。在體育場旱冰場裡溜冰的時候,她滑過來抓過我的手。我們在一起滑冰像在滑翔。我沒見過臉這麼白手這麼白的
www.99csw.com女人,況且她的指甲那麼好看,我一見她,我知道自己會喜歡這個女人。我那時告訴她我十七歲上高三,她「波」地拍了一巴掌彎下那條後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當時對我來說還充滿神奇的腰笑得直不起來,她邊笑邊說早看出來了。她也拍巴掌?我更喜歡她。我不知道那是一個年輕活潑女子一般的習慣。她說你還嫩著呢,一會跟我走,姐姐教你一些,哈哈。她的笑並不使我輕鬆,我一下臉紅,搓手,傻笑。散場後,走到一根熄滅的路燈下,她問:沒見過女人吧,小弟弟。
我說怎麼沒見過見得多了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坐到電影院門口看女人誰是處女誰被幹過一眼看穿。
我不知道怎麼這個我愈來愈喜歡的女人又笑得那麼厲害。不但笑得那麼厲害,還「波」地又拍了一下巴掌,還彎下腰說小毛孩沒見過就沒見過你撒什麼謊呢你。我回過神時,她的唇已到我耳邊。我知道這個場景現在敘述起來好象不大真實,但是我記得當時我心裡有一種異常溫暖而柔和的火升起來,森森細細,均勻燒遍全身,仿佛月光在水裡靜靜而不熄滅地燃。我以為她要吻我了,我做好了準備。在這之前我還沒吻過女人或被吻過呢。但我已有間接經驗。我略顯慌張但絕不笨拙地把她一把攬過來,同時我卻感到一股大力氣把我推開。我直到今天也不清楚耳邊的唇怎麼會那樣神奇的速度,她逼近和驟離。我只好拍一下巴掌後說既然這樣那再見。因此到這個晚上我還是沒有接過吻,當然娘吻我的,我一個也記不得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不會在1999年7月6日回家,把臉伏在娘膝上睡著了。
那晚回到宿舍,我想著這個未遂之吻,毫無倦意。瞪著眼睛看一片月光打在窗子上,夢幻與神奇的藍色在那裡不停閃爍,我想到了劉子子,小蘭。我馬上就想到小蘭好看的嘴,劉子子白皙的胳膊;小蘭好看的眼,劉子子白皙的頸子。這時哪個臉很白手很白指甲很好看的女人的唇湊到我耳朵邊的氣息又在那地方游移,它並且試圖游遍全身。我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血流速度突然不同尋常。手不慎觸到兩天前買的短褲,那裡濕了一片不好估計的面積。我突然想起了娘。我想娘怎麼把我生出來了,我怎麼就長成了這麼大個人,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東西。四個女人被我先後不同地想到,我心裡泛上一股難言的噁心感覺,而人們所說的那種罪惡感,我相信雖然我在那個深寂的寒夜裡連拍了兩下巴掌,也絲毫沒從心裡飄去。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還不致於在1999年7月6日回家,伏在娘膝上睡著了。
X月X日晚上以後的幾個星期天,我又去了幾次溜冰場。遠遠地我看見臉很白手很白指甲很漂亮的女人跟幾個長頭髮的年輕人幾個光頭的年輕人在一起抽菸打笑。那些煙霧使我想起X月X日晚上我看見的月光,以及床上發生的事情。她卻並不看我。她已不看我了;我臉色白皙,雙眼不如娘水靈但有爹的有神,頭髮很黑亮很飄柔。手指和她的一般無二,她竟不看我了。
我很猶豫,拍了一下巴掌,我猶豫但是毒毒地說,你竟不看我了。
一個沒月亮的晚上,在一棵長得矮小的梧桐樹下,我攔住了她。你可以猜想我要做什麼。
選擇這株梧桐樹乃是因為它的矮小有利於抵消我的戰懼。和她同行的幾個男女,朝我陰笑賊笑幾聲便走過小梧桐樹。她停了了來。她似笑非笑看著我.那時候路燈光覆我們身上,其他的人不停地動,不停喊她走,但沒有誰抖落這些燈光;汽車頭燈不時照亮我們,她的臉時明時暗。我儘量充分利用黑暗,與她平視一陣,但我他媽最終低下了頭。沒有說出一句話一個字我便像懺悔一樣低下了頭。我為什麼要低下了頭?我懺悔什麼我自己把自己搞糊塗了。突然頭頂就有了「砰」的一聲響,是路燈被男男女女之中的一個扔石頭打碎,他們一夥隨之離開。那麼快什麼都黑了不見了,而十步之外,一個聲音傳來:馬寅初先生說,中國人口太多,主要是因為農村沒有電燈的緣故。
她一聽這話就笑了。她笑什麼呢?她還「波」地擊了一下巴掌。我低頭想跟著她笑,被忍住了;沒有拍手,忘了搓手;腳有搓地的欲望,被忍住了。
我們就在那棵小梧桐樹下,吻了對方。我現在敘述起來,已經沒有任何激動。而當時也沒有纏綿情調,沒有適合調請的有情調的燈光,沒有開口,就吻了對方。她的暗示適可而止,我的聰明也適可而止。兩個人都有建築師的精妙。於是我感到了她肩膀、的瘦弱。一個人怎麼可以那麼瘦?她伏在我肩上,說更多的話,說很多很多的故事,聽到精彩或別的什麼地方我除了拍巴掌外無事可做。那些沉悶的聲音如此沉重地敲了那一晚的門。我不止一次感到她的瘦弱,並很不適宜地再次想起劉子子豐腴的手臂。她告訴我她叫玖,我沒有深究名字有什麼深意,而問:怎麼就讓我親了你呀?
這個問題問得多麼直接,多麼具有「小微風度」。
我叫玖。她又說了一遍,你曉不曉得?它是一種黑色的玉石。
事後我多次揣摩她這兩個回答,想不甚清楚。很久以後我想起很久以前從書上看到:君子佩玉。哦我是個君子。
分別的時候,我們碰了一巴掌。我出左手,她也出左手,兩個手掌就那麼奇妙地發出聲音。我第一次聽到性別相異的手掌相碰的響聲,比嘴唇相吮的聲音更動聽。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就不會在1999年7月6日回家,伏在娘膝上睡著了。
如果要我寫下這個日期,我就寫下:公曆1999年5月X日,星期天。我跟玖接吻後來在我看來不全是機械運動。我們牽手走在街上,我愛看著她菸癮來了又不抽的樣子。她牽著我的手指像拉著一個小孩。我們不時地停下來,在人們目光的河流中碰嘴唇。她是不在乎目光的女人,但是每一次她的嘴唇總讓我趕到溫暖,所以我猶豫地想她不是在做機械運動。5月X日我又一次到了她一百五十元一月租住的房子,又咬了她的藏書網耳垂。然後我躺在她身旁請她原諒:我像一個傻X一樣拿出一張數學試捲來,黃岡中學五月份的模擬題。我得了76分,剛好過了一半。我沒想到玖看也不看把試卷扔到枕頭邊,你知道她要是說些什麼我會更好過。我不喜歡她這個動作,但是我沒有說什麼。
你看過女人嗎?小毛孩。
我說我怎麼沒看過看得多了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坐到電影院門口看女人誰是處女誰被幹過一眼看穿。
又是這句話。她燃了一根煙,那你看我是處女還是不是?
……你能幫忙想像是一堆什麼東西堵在我心口嗎?我肚子像吃得太飽一樣難受。
想知道嗎?她的眼睛低下去,移到那裡。
……
然後我們就撫摩。吮吸。把液體抹在胸前肩後。互相躺在對方身上。那晚。回想起來,是一片白色。一片白花花的迷象。白的肩背,白精液,因幸福、因興奮而變出來的白眼睛。
除此以外是紅色的溫熱的血。紅色而散發著濕熱的氣味的血使我重歷X月X日、在宿舍看見月光親近窗子那日的噁心。甚至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想嘔吐,想吐出一堆白花花的東西來。那是多麼不好玩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