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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32 作者: 劉童/張悅然主編
後來,我的兔子都遭遇了不幸:
長大後的兔子有點精力過剩,它們的兒童多動症發生在青年時九九藏書期,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騷動。它們吃光它們的青糙(不能隨它們吃,要不然它們會拉肚子),就開始啃籠子。籠子是三指寬的竹條釘做的。不到幾日,寬寬的竹條全變成了筷子。到這個時候(它們真的很聰明),停止了瘋狂的進食活動,跳出籠子。有的兔子跳到柴屋裡,在柴禾之間打洞,洞一個接一個地被它們挖成,一個連一個,形成網絡;有的跳進臥室,在床底下打洞,在牆腳跟上鑿出一塊塊窟窿;幸運的是沒有上我的床的;剩下的是一幫懶傢伙,它們跑到曬壩里,倒在地上,讓陽春三月懶洋洋的陽光,照she自己身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狗也在那裡曬太陽,殺手和弱小都有了,於是就產生了屠殺。起初,狗不知道兔子是好惹的,對兔子不停蠕動的三瓣嘴兒敬而遠之,後來,它漸漸的靠近兔子,伸出爪子摸它們的鼻子,玩它們的尾巴,觸它們的耳朵,它們的耳朵怪好看,長長的,透明的耳朵因為陽光照she的緣故變成略帶紅色的玩意,裡邊樹椏狀的血管清晰可見。再後來,狗就按住了兔子的腰。兔子尖叫起來,一些兔子逃回去,一些則遭了殃。發展到後來,狗居然跳進籠子把兔子全趕出來,在屋子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那一籠兔子衰竭和滅亡比它們的興旺還快。狗咬死了三隻兔子。給我狠狠揍一頓後,它不再咬它們。而是跳進籠子把兔子全趕出來,在屋子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遊戲過程中累死了兩隻,一隻兔子因為跑不過狗,一頭扎在牆上,索性來了個自殺。後來僅剩的一隻兔子因為孤獨絕食而死。絕食的具體原因不大清楚。那是一籠衰竭和滅亡比興旺還快的兔子。
我已經說完了我的兔子,在延續少年情節的同時,他們有意和無意對少年進行了最後的審視,變相地將少年情節推上了斷頭台。一個時期的開始總是以一個時期的結束作為代價,而我們的成長,更是這樣:儘管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扁平化,但是感情依然沉重如初。所以,這本充滿了童話意味又肆意塗寫生活殘酷的小說集的出現,就好像我的兔子在經歷了種族繁盛之後,遭遇狗贈送給他們的意想不到的滅頂之災種族滅絕一樣,令人瞠目結舌刮目相望。
2005年3月14日於成都一個拍巴掌的男孩——李傻傻李傻傻,原名蒲荔子,生於1981年,湖南隆回人。現供職於南方某報社。著有長篇小說《紅X》和散文集《被當作鬼的人》。
我的真名叫付小微。我是付竹海的兒子。
我喜歡手,及長長的橢圓的指甲,及所有與手有關的動作。比如拍手。拍手的時候,別人當然也拍,別人不拍了,我還拍。大家老以為我這孩子有毛病,其實我只是手掌癢而已。
走路的時候,我也曾啪啪啪地拍手,腳下就順著拍子一跳一跳像只懂音樂的袋鼠。我娘關心她兒子,教給我一個看似不錯的防止拍手的辦法。她讓我搓手,說搓完了,就不想拍巴掌了。她沒想到我越搓越癢,所以這個辦法實際上是行不通的,但娘書讀得少,我就不怪她了。
而在我所有敘述過的故事中,娘只解開過我這一個煩結,而且不大成功。大多數時候,娘恨我,恨我不是個女孩。
要是我是她的女兒,就會跟她學做鞋墊,做布鞋,fèng衣服,學她所有的本事;還可以幫她做飯,洗衣服,餵豬,幫她做所有的家務活。娘成天嘆氣,故意起得很遲,不做飯,使我遲到挨罵。老師到家裡來,她只說我不肯起床上學,而這種時候我一般在趕牛回家的路上。要不然我會讓娘無話可說,因為我想我已經上小學了,而且我嗓門比娘大。
有一次娘又說我的壞話。我那天讓牛比平時多吃了一個鐘頭露水糙,娘說牛吃了露水糙就會格外肥,我那麼傻,聽話照辦了。我回來時天都黑了,燈火都燃了。我走到門口時,聽到娘聲音真恐怖,像黑夜一樣重,一句有幾斤重一樣拋到門外來;窗格子上燈光被碎屍,碎屍後的燈光打在我身上,我被露水打濕的髒頭髮就像糊上了血。我聽到我的親娘說付竹海你看見你崽幹什麼了嗎?他不要臉我還要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你們兩個不要臉我還要臉。他跟人家妹子家在一塊耍你看見了嗎?老崽子小崽子沒一個正經,他回來,講實話,就算了,不講實話,我做一次打!還要穿什麼燈心絨去看牛,小崽子還要講衣衫,還不穿花衣衫去,穿花衣衫又有什麼要緊?她妹妹不是整天穿著嗎?也沒見少了塊肉呀……娘這時聽到了我低低一聲巴掌響,娘就喊鬼崽崽你還不進來,什麼時間了,人丟走倒好牛還要背犁呢。我挨進門,瘦小的身子比那聲巴掌更瘦小一點。娘放下手中正在fèng的花衣服,扯過爹手裡還用著的抹腳布,搶過我的頭,開始揉,兩下把頭髮揉成我在小學三年級掏過的唯一一個鳥窠。我搓著手,不敢拍手,一邊搓一邊說,娘,我不穿花衣衫。
娘尤其狠我動不動就拍巴掌。她寧願一天給我一隻瓷碗打也不想聽見我啪啪啪啪的巴掌聲音。娘認為我這樣下去不行,帶我到桃花坪一個老中醫那裡去看。老中醫翻起我的左手看了又看,我癢得不行突然右手就急匆匆地去和左手會合,啪地打在老中醫很乾淨的手背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老中醫把頭搖到左邊又晃到右邊。他的老花鏡我很感興趣,裡面我的頭好象轉來轉去,後來我根據這次的經歷,在戴上近視眼睛時,偷看過劉子子,以及別的不計其數的女士。
羅嗦得太多啦。等我考上縣城高中,娘用我穿過的一條布裙子給我fèng了條短褲。那條裙子是藍白相間格子布,摸起來糙手,看起來糙眼。娘把它同其他衣衫一起放進木箱子。我看到那條短褲就要進入箱子了,我拍了一下巴掌。
娘轉頭看看我,說你喜歡是吧?我知道這布好穿,不磨肉,不會讓那裡不舒服,你三年就穿這一條得了。
收完所有東西,娘竟然也拍了一下巴掌,說,哎呀,那件紅顏色的花衣服到哪裡去了呢?
我問,娘,爹呢?我拍一下木箱子,它發出很好聽的聲音,我想這是因為它大而實的緣故。
娘說,他呀?他呀,我哪知道他呀。你一個去學校吧。錢包好了,在那條短褲里。到高中可別拍巴掌了。該拍的時候才拍。不該拍的時候不要拍。要是不該拍的時候也拍,那就太沒有長進啦。
娘就叮嚀了這句。我本來以為她會讓我勤洗澡,勤換衣,好好學習什麼的,但是娘說完這句就轉身剁她永遠也剁不完的豬糙去了。「嘭。嘭。嘭。」剁豬糙的聲音原比巴掌聲音更響。我滿臉殺氣想到茅房去聞一聞臭氣,我想等完全聞完臭氣回來,娘也許會想起另外一些話說說的。差不多就要聞見的時候,果然屋裡娘「哎」了一聲。卸下殺氣折回屋裡,我看到了血。
娘並不是叫我的。娘的右手半片指甲不見了。娘皺眉看我一眼,不說。我拍一下巴掌,跑到牛欄去找蜘蛛窠,那是止血的神藥。
娘你小心一點。我看到娘就要痛得出淚了。眼淚快出來了。這一刻娘說不出的好看,這一刻我暗下決心要娶娘這樣的女人。娘的美麗沒有遺傳給我,只遺傳給我左撇子。她那雙大眼睛,雖然老了,沉靜了,我仍然妒忌她。我想我要是真是個女兒,或許可以更像娘。
小蘭就有娘這樣的眼。她的娘是村里另外一個頂好看的媳婦。娘說的和我一塊耍的「妹子家」就是她。我喜歡我拍巴掌給她看,給她聽,我就也喜歡她。我在與袋鼠告別很久之後,在娘把手指在我面前弄出第一道傷口那個晚上,告訴她,我就是一隻懂音樂的袋鼠,我就是。
「袋鼠」這個詞我在小學時就已讀到,在說給小蘭聽時,我運用了無數種湘方言;湘方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我並最早使用了普通話。小蘭央我再走給她看,我就倒數第二次表演了一隻懂音樂的袋鼠走路。表演完畢,小蘭大叫,袋鼠!袋鼠!我說小蘭你娘沒我娘好看,你胸脯還沒我胸脯高呢。
小蘭偏頭想了一想,說袋鼠,袋鼠。
她就是這麼傻,從不知道揀些難聽的話來罵。那時我已經從《露露》那樣的小說里約略知道些男女之事,而小蘭嘴唇也很好,我就拍拍巴掌,說:……
我什麼也沒說。又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我什麼也沒說。告別小蘭,在娘的手指開始長痂的時候,我到了高中。學校就像村子一樣大,房子比巢門上的柏樹更高,有一種叫雙槓的鐵棍棍彌補了我不能再吊在歪脖子樹上晃晃的缺憾。
李海清老師成了我班主任,他有個女兒叫李簡衣。聽到這名字時,我拍了一巴掌。她衣服一定很薄吧?前排劉子子告訴我這個名字時,我用湘西方言問她。劉子子真是個好人,她純粹因為我拍巴掌就跟我說話。沒有別的任何目的,我還看不出來?但是她的眼睛老看著你的眼,而且她眼睛又不大。她眼沒小蘭大,卻比小蘭聰明,我學來的那些漂亮話,一句也不敢說。
有一次,看見她一根紅頭發現了出來,我忍不住輕拍了一巴掌,伸出修長的手指,用光潔的指甲把它挑了出來。我告訴劉子子我如何優雅地清除了她一根頭髮。而且這些動作很快,快如風,劉子子絕對沒有痛感,但是劉子子還是掉轉頭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卻已經在對著陽光鑑賞那難得一見的紅頭髮,我對她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小蘭和劉子子,李老師也曾暗示過他喜歡我拍巴掌,我甚至敢說已經到了欣賞的程度。有兩件事可以作證:
(一)開學第一天,晚自習,自我介紹。同學的話都很漂亮,不用複述。輪到我,突然想起小蘭最後那句罵我的話——袋鼠,袋鼠。我那麼順利,立即變回那隻懂音樂的袋鼠。啪,啪,啪——蹦,嚓,嚓。我拍著巴掌,踩著久違節拍,仿佛又在演給小蘭看,仿佛面前無數小蘭的眼睛,你要我怎麼說出我快樂呢?同學都笑起來,面前又無數小蘭的唇和牙齒。他們都笑起來,我只得變回搓手。
另一個原因是我已經到了講台。我說話了,滿腔豪氣但聲音不大。我記得電影中每到緊急關頭,音樂與人聲必定低沉,甚至靜寂呢。
說大一點,讓大家了解你。李老師說話。李海清老師的聲音比笑容更好。
我說好,就又說了一遍。劉子子這個小姑娘朝我伸出可怕的舌頭。我突然像受了侮辱,我不能忍受那塊舌頭,我大吼一聲:「褲小哎!」
他們都笑翻了。他們都笑什麼呀?我心裡的電影已經到了千鈞一髮時刻,這時英雄往往一躍而起,全力一搏。正如俗話所說,高手拼劍之時,長劍光芒互錯,空氣之幕一觸即裂。突然兩聲長嘯一飛沖天,兩股劍氣嘩啦嘩啦,兩個人啊呀啊呀。
他們都笑翻了。他們笑什麼呀?劉子子伏在桌上,哭起來,肩膀拱動。